脂本凡例後面那首詩是誰寫的? 雨斤 脂系甲戌本“凡例“後面有一首七律詩。關於此詩的作者,長期以來紅學研究者們看法不一。 甲戌本“凡例”的最後部分原文如下: 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題綱正義也。開卷即雲“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爲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駡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 詩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這首詩僅見於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凡例”之下,其他脂系本子均無此詩。 關於詩的作者,至今有數種說法。胡適認為是曹雪芹的手筆。在甲戌本扉頁之上,胡適手錄此詩的尾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並且註明“甲戌本曹雪芹自題詩”字樣。 順帶說一句,胡適那麼大的學者,這手毛筆字寫得實在不怎麼樣。盛名之下,其“字”難符! 胡適的認定,當然是基於一般的推斷。蓋凡例是一部書之體例的說明,應當出自作者之手。凡例之下的題詩自然也是作者手筆了。
我個人更認同另一種觀點:此詩不是曹雪芹寫的,而是脂硯齋所作。持此觀點的有陳毓羆、吳世昌、蔡義江等人。陳毓羆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甲戌本上的這首詩並無一字的批語。而曹雪芹所寫的詩,在前幾回都有批語。事實很清楚:它是脂硯齋所作,脂硯齋當然不好對自己的作品也來稱頌一番。另外,第一回里,“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後面有雙行夾批:此是第一首標題詩。如果凡例後面的詩為作者所寫,批註者又何至於說“滿紙荒唐言”一首是“第一首標題詩”呢?(陳毓羆:《紅樓夢是怎樣開頭的?》) 吳世昌甚至挖苦說:胡適這個洋博士對於中國舊詩詞十分外行,這也不足為奇。他在美國住久了,學會了資本主義社會為自己作廣告的本領。因此“推己及人”,揣想曹雪芹也會作出這樣的“廣告詩”。(吳世昌、徐恭時:《新發現的曹雪芹佚詩》)陳毓羆雖然不贊同胡適的觀點,但表達得十分委婉。吳、徐二先生則對胡適本人進行人身攻擊。當然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對胡適這樣逃台的“階級敵人”,進行口誅筆伐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甲戌本里的這首詩,連同“凡例”一道,均出於後人的杜撰。尤其此“凡例”中的第五條,明顯移自回前批語。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是馮其庸。果真如此,則此詩的作者就更加不可考了。 我個人之所以認同脂硯齋說,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此詩僅出現在甲戌本里,其他版本均無。而甲戌本是目前存世最早的本子。如果此詩是曹雪芹所作,評書人應該提出修改意見,而不會把它排除在外。正因為是脂硯齋加上去的,所以後來經過斟酌,覺得此詩還是可有可無的,故而在後來的本子裡略去不提了。 近世學者有人指出,這首詩寫的並不高明,對仗也不工整。紅學家吳世昌認為,這樣庸俗膚淺的腔調,也能被贊為“詩筆有奇氣”、可以“直追昌谷”,甚至於還能“披昌谷之籬樊”嗎?(《新發現的曹雪芹佚詩》)紅學者蔡義江分析說:從這首七律的對仗擇詞較寬(如以“千般”對“一夢”,以“紅袖”對“情痴”)這一特點來看,也不象是曹雪芹寫的。因為作者及所擬小說人物做的律詩儘管面目有別,但對仗都比較工嚴,如以“紅袖”對“綠蓑”(香菱詩)或“絳河”(寶琴詩),以“絳袖”對“青煙”(寶玉詩)等,必以顏色對顏色(這與作者的寫詩習慣有關,不會輕易改變),而絕無以“紅袖”對“情痴”這樣兩個字、詞性都對不起來的例子,何況詩是總題全書的,當更不至於對得如此寬泛粗率。(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鑑賞》) 各家之見似乎都不無道理,但由於原始材料的缺失,卻難下定論。好在詩的作者是誰,並不影響我們對詩本身的理解,也不會影響我們通過這首詩進一步加深對《紅樓夢》的理解。 此詩本身的文字甚為平易,並沒有詰屈難懂的地方。首聯、頷聯告訴我們一個基本的人世興衰、滄桑無常的的道理,這種道理在紅樓夢中,是通過賈氏家族及其姻親的群體畫像來呈現的。頸聯則敘說了盛衰過程中,男女主人公的真情歷程。當然更為重要的是尾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這在向我們宣示作者的創作態度,即一種非比尋常的全身心投入的真誠。 這首詩傳達了一種悲涼、悵恨的主旨以及附帶的悲苦情緒,我們不能要求它的外在形式,涉及雍容華貴、自然清新以及優美綺麗等表現元素。相反,樸拙、通俗、真摯,應該構成詩歌之基調,自然更與“奇氣”、“昌谷”什麼的毫無干係。 除此之外,就甲戌本開篇詩而言,還應該與所處位置呼應、協調。這首詩出現在一部小說的開篇之處,而不是詩集的卷首,那麼還要求詩本身必須與小說的文字相匹配,而不是爭奇鬥彩,炫耀詩才,只有這樣才能襯托小說文字的“正色”地位。《紅樓夢》中韻文創作,無不遵循這一原則,詩詞韻文的運用才得與小說文字相得益彰、渾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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