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中难——读《彭定康:读基辛格《论中国》》 说起“中式”,有两重意思,一是中国的方式或者风格,二是合乎规范,看你怎么用那个“中”。而反过来,“式中”也有两重意思,也看你怎么用那个“中”。一当然是出于某方式,处于某规范,二则是用某种方式某种努力琢磨出中国的内涵。这种琢磨无疑是很艰难困苦的,所以有今日的博题。 世界上所有的人们,都把中国看作谜或者神奇,因为他们离我们太远了。中国自身永远没有奉行过“蓝色”的开放,而一味里高筑万里长城,万里竹幕。这给人一种“隔雾看花”的虚渺,也激起距离引出的向往。蓝色或者外侵,大有“男生外向”之味,而万里长城,裹住的是“女生内向”的female本性。 从马可波罗开始,西人开始穿透中国的神秘面纱,但是他们还不,或者仍然很难,理解中国,理解中国人。如果你写一本论述中西文化差异的书,不论叫“man from china, woman from west”或者反过来,都一样地叫座。 理解中国难,理解中国政治更难,这是我读《彭定康:读基辛格《论中国》》后的第一感慨。其实这也是彭定康对基辛格的《论中国》的第一感慨。以基辛格这样的资深式中高人,到头来,还是落得个不甚了了,徒具虚名。 彭定康对于中国和基辛格,同时是局外人与式中人双重身份,所以也同时有“清”和“迷”的双重境界。但是有一点要看到,对于中国,他没有基辛格那样的历史包袱,基辛格必须为他和尼克松的作为贴金诠释,使它不仅是一种‘神奇之旅’,而且是出于一种‘神奇之功’,使它永远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而彭定康则永远可以说,虽然.......但是......给出更接近实际的中国之式。 把它ZT于下,好在不长。 ------- 彭定康:读基辛格《论中国》 过去50年间,在外交政策的形成方面影响最大者,莫过于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无论在朝还是在野,基辛格的身影无处不在,这当属明智。《大外交》(Diplomacy)一书出版至今,已近二十载。其中有一个观点:无论人类多么渴望国际合作,国家仍将是国际政治基石。在信奉这一观点的人心目中,基辛格这本研究外交的经典著作,堪称一部经久不衰的“圣经”。 如今,凭借《论中国》(On China)一书,基辛格将思想转向了另一个话题,在这个问题上,他有着独特的发言权。可以肯定,从上世纪起,出版商们就在巴望着这位大师能写一写这个当时已开始崛起、如今还在继续崛起的新兴大国,特别是考虑到基辛格的特殊身份——他帮助世界打开了中国的大门。 《论中国》一书的核心内容,讲述的是1972年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和基辛格(时任美国国家安全顾问)的中国之行,以及基辛格访问前所做的秘密准备。在书中,基辛格对中国历史进行了简单回顾,剖析了会见过的几位领导人的性格,并详细描述了会面时的细节。基辛格总结了近年来中国所取得的成就,就民主价值观(或曰普世价值)与外交实务之间的关系表达了一些总体看法,并毫不出人意料地表示:他对美国与这个世界第一人口大国合作的前景充满期待。 从很多方面来看,《论中国》是基辛格对其毕生追求的一些要务的辩解。尽管基辛格提到了美国对多元主义、民主和人权近乎宗教般的执着,但他同时辩称,这些合理关注不应妨碍对于国家利益的追求,而在40年的时间里,与中国恢复邦交一直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此外,在谋求与中国恢复友好邦交的初始阶段,另一个额外好处(同时也的确是动机之一)就是:孤立苏联(Soviet Union)。近年来,在美国忙于处理各种国际事务之际,中国常常采取配合的姿态,比如在伊拉克战争之前,相对于美国一些讨厌的欧洲盟友,中国反而显得“更加合作”。 基辛格在书中写道:“评判政治家,要看他们能否长期坚持其理念。”当然,基辛格非常乐于提到一点:他很早就意识到一个繁荣、开放的中国对世界有利。可以理解,他认为对人权问题的过度关注不应干扰严肃的外交,或许事实证明这一看法是正确的,但最近中东的事态发展却倾向于得出相反的结论。关于民主,最终并不存在什么“阿拉伯例外”,或许也不存在什么“中国例外”,近来中国安全机构的所作所为,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我对于基辛格的主要微词,并不在于他过于致力于美中伙伴关系,也不是他对中国的成就褒扬太过。但我在想,基辛格的外交基调是否对中国人和其他人有益,以及他写到中国时的笔调是否流露出一种完全多余的倾向?——不说是仿佛在向中国叩拜,至少也是在毕恭毕敬地鞠躬。 事实证明,美国总统尼克松的中国之行,的确如他自己所言,是“改变了世界的一周”。那是一次奇异的冒险,而基辛格并不打算抢走理应属于尼克松的功劳。基辛格在书中说道,他告诉自己的助手亚历山大?黑格(Alexander Haig),自己从一开始就把这次访问视作一次“奇幻之旅”(a flight of fantasy),事实是否真的如此,我们不得而知;但不论曾私下怀有怎样的疑虑,基辛格最终让这次访问真正成为了一次“奇幻之旅”。 玛格丽特?麦克米伦(Margaret MacMillan)在其佳作《尼克松和毛泽东》(Nixon and Mao,3年前出版)中,曾提出这样的质疑:为确保中美恢复建交,美国是否牺牲过大?其时疾病缠身的毛泽东,一方面正经历着文革带来的阵痛,另一方面还担心败在苏联人的手下——3年前,苏联刚刚在乌苏里江附近对中国军队发起了猛攻。正如耶鲁大学教授史景迁(Jonathan Spence)所写:“毛泽东需要美国,但对他而言幸运的是,尼克松更需要中国。”因此,在美中关系中,美国政府从一开始就把自己视作追求者。在研究尼克松访华准备情况的过程中,麦克米伦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基辛格博士如此毕恭毕敬,有时候甚至有些卑躬屈膝,难道非得这样吗?”这样问非为无因。 在阅读《论中国》之前,我可能会觉得麦克米伦的评价有些过于严苛。尽管基辛格在书中对毛泽东不乏批评,但与有关所谓“地缘政治天才”的描述相比,批评之词远没有那么要紧。诚然,解放战争胜利后,是毛泽东统一了中国;但邓小平领导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所取得的成就,让我们认识到:原来毛泽东时代是那样苦难深重。基辛格提及斯大林(Stalin)时写道:“他的领导……有一个鲜明特点:基于对俄国民族史的粗暴解读,产生的冷酷无情、惟利是图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同样的评价也适用于毛泽东,他对秦始皇大加推崇,而后者因“焚书坑儒”(焚烧大量书籍,活埋460名儒生)而臭名昭著。 基辛格执意认为,毛泽东的几乎每句话都极富洞察力。基辛格称赞毛泽东,在谈论战略问题时善于引述历史,比如1962年的中印边境战——好像其他人都不会引述历史似的。当然,毛泽东引述的时候常常信手拈来,特别是提到蒙哥马利元帅(Field Marshal Montgomery)的第一条军事戒律(永远不要向莫斯科进军)时,显得尤其明智。在我看来,毛泽东在其他一些时候的战略决策,也并不值得大加赞扬,比如在朝鲜问题上,毛泽东就上了斯大林和金日成(Kim Il-sung)的当。 但对于中国国内两件大事的历史评判,基辛格却一笔带过。第一件是大跃进和由此导致的大饥荒。基辛格这样写道:“只有这一次,毛泽东提出了一个大大超出现实可能性的目标,即便是中国人也无力实现。”历史学家冯客(Frank Dikotter)在其杰作《毛泽东时代的大饥荒》(Mao’s Great Famine)中提到,人们往往将大跃进中的大量死亡,描述为“经济方案制订草率、且执行不力而导致的意外后果”。通过仔细检阅共产党内部报告,冯客证明,数百万人死于迫害和系统性暴力行为。 《论中国》中讲述大跃进的篇幅不多,最后的结论是:当时有超过2000万人死于饥荒。该结论的注解中引用了两本书,作者分别为杰斯帕•贝克(Jasper Becker)和费雷德里•泰沃斯(Frederick Teiwes)。实际上,贝克认为死亡人数超过3000万,而泰沃斯认为死亡人数介于3000万至4500万之间。中国记者杨继绳(其著作《墓碑》(Tombstone)在中国是禁书)估计的死亡人数为3000万,冯客认为有4500万。而基辛格写道:“超过2000万”——确实,远远超过2000万。 大跃进的灾难导致了文化大革命的开始,而毛泽东则借文革打倒那些对其灾难性政策提出质疑的人。基辛格承认,在那暗无天日的几年里,上演了“个人和机构实施的大屠杀”。 基辛格进而指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或许会发现,尽管“文革中发生了那么多令人发指的事情……但毛泽东或许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尽管事实证明,他对这一问题的答案是灾难性的”。我看了又看,绞尽脑汁,终于发现了这个问题的实质。它显然是:要认识“时代挑战”的重要性——时代要求打破连接官与民之间的官僚机构的桎梏。在这个强势的外交世界中,我斗胆说一句:我想正因如此,许多人更青睐民主制度。比起混乱和暴力,人们更愿意选择这种制度。 所有这些事件发生时,毛泽东身边的副手一直是周恩来。基辛格十分欣赏这位看上去英俊潇洒、温文尔雅的中国高官。基辛格在书中指出,周恩来的从政经历,印证了在威权制度中担任二号人物的种种困难。基辛格解释道,之前的“二号人物”刘少奇在文革中被投入监牢。事实上,刘少奇遭到了周恩来和其他人的公开指责,刘饱受折磨,身患糖尿病而得不到医治,最终死在狱中。 偷携资料逃往美国的前党史研究者高文谦,近年出版了一部周恩来传记(《晚年周恩来》)。与基辛格所描绘的周恩来形象相比,这本传记对周恩来的描绘要细致复杂得多。周恩来的从政经历折射出了那个古老的困境:即在为暴君效力时,一位能臣应该给自己设定一个什么样的“度”。在许多人看来,周恩来是毛泽东意志的执行者,用中国问题学者黎安友(Andrew Nathan)的话说,周恩来“忍辱负重的能力异乎常人”。 上世纪70年代末,随着邓小平的上台,我们总算能松一口气,翻过历史上这恐怖的一页,开始关注更令人愉悦的近期历史。当邓小平刚刚推行改革开放时(他坚持认为中国需要重新参与全球经济),中国年出口额只相当于如今的日出口额。尽管在自由方面仍保留了种种限制(从天安门广场的血腥镇压,到近期发生的对不同政见者刘晓波和艾未未的逮捕),但如今大多数中国人生活得舒服多了,邓小平对此居功至伟,同时我们也不应忽略江泽民的功劳——他是一位被低估了的领袖,也是一位精明的政治人物,他的执政风格相当温和。 之后发生了些什么?基辛格为与中国结成合作关系辩解,这也是对的;他称之为“共同进化”,但我不知道,对于如今的全球失衡,基辛格有何高见?这种失衡的根源就在于,中国追求一种建立在出口(出口有政策性贷款支持、成本很低)和高储蓄率基础上的经济发展模式,与此同时,发达世界的大部分国家个人和政府支出都很高,且生产力增长正在不断减弱。 我们不应指望中国会带头解决那些影响所有国家的跨界问题。比如说,中国也许是全球最大的碳排放国,但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甚至欧洲的人均碳排放量都比中国高得多。因此,一味“欺负”中国并非明智之举。但这并不是说,在同中国领导人谈话时,我们应放弃自己的价值观,甚至在任何时候都对他们百依百顺。这无助于敦促中国去做一些往往也符合其自身最佳利益的事情。 我不确定基辛格是否会同意我这样一个观点:中国不可避免地将出现政治变革(不过中国总理温家宝似乎赞同这一观点)。随着共产党放弃对经济的控制,它迟早也会丧失对国家的控制。但我们都会认为,在恰当的时候,中国应当以与对待经济变革同样的灵活手法,来对待政治变革,这符合我们所有人的利益。中国发展顺利(而非遇到麻烦),对我们最为有利。遗憾的是,中国在毛泽东时代浪费了太多时间。 本文作者:彭定康(Lord Patten),BBC信托会主席,牛津大学(University of Oxford)校监,曾任香港最后一届总督。 译者/何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