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世系恩仇——《老炮兒》與六四屠城二十七週年紀念 愷鄢
首先聲明,管虎和馮小剛並沒有明確表示參與六四紀念的任何動向,作者也不打算脅迫他們二人把《老炮兒》過繼於任何政治風險行為。這裡主要是通過文學藝術的現實主義的分析,找出即使是原創主觀原始未曾存在的歷史性聯繫。 中國共產黨的意識形態掌門人康生曾經讚揚: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將其邏輯發揚光大, 我們則有“利用賀歲片紀念六四,更是一大創造”。它一方面縮小空間距離,從老北京到新北京,另一方面拉開時間延續——其中把六月的血,凍作正月的冰,是一 種虛化;而追襲上一代的未了恩仇,放到下一代來重演應驗,又坐實了中國世系特色——合在一起,假想的“小城故事”就被現實主義地放大到今天的社會,這才是 獨創性的中心。 (一) 要從片名《老炮兒》說起,先得溫習一下《頑主》的來由。北京人“頑”嗎?夠頑的,但是,加上個“主”字,不是北京人原來的意思。要說“玩兒”,才配“主”的格——不論是貶是褒,都必須玩出品味,才號你那樣頭銜。時代發展到後文革,王朔碼字時,發現“玩兒”字眼太俗了些。他 想 用那個玩兒法,但又不情願用那個“玩”字——他只想“不恭的玩世”,玩的不但不是“破四舊”之前四舊,甚至不是“破四舊”之後的四新,他尤其看不慣那些蹩 腳貨的“新鮮事物”,一心一意地要反其道而行之——他要的是“後新鮮事物”。用意而避字,老號勢必要退去。怎麼辦?無非是加點骨勁,剔去“兒”音,硬把不 恭的頑童心態放在世風的對立面,大頑而特頑,成就新“玩兒”法。 一般人不了解就裡,把“玩主”與“頑主”同等對待,以為諧音之外,意指同類人物,那就大錯特錯了。玩頑不但社會成色不一,“玩”的東西也有從物實到意虛的時代跨越。 對於老炮兒,也是一樣的道理。人家原來的起源是老“泡”兒—— 可想而知貶義居多。特別是經常在“局子”泡的,多數要被人認為是“盧瑟”——loser。也只是文化革命之後,有了不一樣的“泡”主——就跟有了不一樣的玩兒主如出一轍,這個“泡”也必須鳥槍換炮,才有得區別。給一點才氣,出一絲靈氣,恰巧敲入同樣的“骨化”,出水入火,就變成“老炮兒”。 (二) 大家所評價的《老炮兒》中貫穿的男人氣息,或者有人說的“戾氣太重”,全由這一由水入火的“蛻變”而起。 如果說從“玩(兒)主”到“頑主”尚有語音的細節差別,那麼,從“老泡兒”到“老炮兒”, 只有咬文嚼字的區別。漢字文化原來屬於象形文字,前後稱謂之間的鳥槍換炮,光憑語音是聽不出來的。又因為以前也沒有人一定要把它用文字化寫出來,所以呀, 先入為主——先登大雅之堂的,就成了文化遺產的繼承人——老炮兒成了一個混合物,各種解釋也隨之泥沙俱下。 話說到這勁兒,回到六爺身上——影片裡確實有如此表現,觀眾也易於接受這樣的身份——影評上多是“被時代拋棄”,“英雄末路”,“悲劇英雄”——正因為被定格如此,這部影片得以通過嚴密的政治審查,走向票房。 “不應解釋,何事長向混時源?” (三) 老泡兒或者老炮兒,變幻於“水火”之中,只因為他生活於水火之中。什麼時候他是泡兒,什麼情況下他又是炮兒?其實從表面上也看不出個名堂,生活中的角色,全要從社會中每時每刻的地位來判決。正因為如此,才必須回到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現實主義。 六爺是怎麼一個社會角色?可以說是社會底層一員,草根階層。但他卻是在天子腳下的社會底 層,比起中國其他地方的底層可不一般。他經濟上不寬裕,可離赤貧還遠,多少還有一份房產證。他又起碼不是“三無”人員,這讓他可以直面那些執法人員並不比 他們低三分。從另一方面看,他確實是“泡兒”——“剛從裡面出來”。要全面評價,也只能順政府那邊說他是京城“良民”中的“偏莠成分”。 他的日常生活平淡無奇,自食其力也過得下去。如果純粹是這樣一只“泡兒”,摔在地上都不帶響的,那是犯不著拿他說事的。可他偏偏是“半瓶水要晃盪”地發聲,表示他對社會對人們的看法意見——致力於成為社會生活的積極參與者ACTIVELY,這就有點清風出林的意味。再加上他的兒子無法自立,給他添加的重重麻煩,他的故事就非同小可了。 (四) 很難說他是原汁原味的“泡兒”,何以見得?一般的“泡兒”,進去時,“英雄氣短”,出來後,忍氣吞聲,俯首帖耳。這不合六爺的脾性。他非常中肯地堅持他的“規矩”,不但身體力行,而且發揚光大,並且不吝於用它影響身邊的社會。 什麼規矩?你想他能有什麼規矩?其實就是“公平”二字,尤其是在“公家”,或者說是“官家”目前規矩盡喪的時代,他就有無窮的心臆欲發——這大概就有點切入到“泡兒”與“炮兒”的差別。 他的“公平”,並不是所謂的冠冕堂皇的文字表面的“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一個沒有人人事實上平等的社會,法律本身是沒有equality的含義,是不具備社會公義的。在那樣的法律面前,人是無法平等的。六爺的“公平”,是去除法律“外衣”後的人的平等。 代表“政府”與“法律”的警察,城管,在他看來,就必須還原成一個“人”,才能與老百姓有 平等的地位,這是他的規矩:小販違章應該服從警察處理,小販打破了警車的玻璃,該賠多少一定要算清楚。可賠完之後,警察打小販的一個巴掌也要“清算”—— 不是執法者對被執法者的清算,也不是反過來的清算,僅僅是一個人對他的平等對象的維護人權——也就是除去法律外衣之後的平等的對等的禮尚往來。 (五) 那麼,老炮兒就是超越法律之上嗎?對,他是超然的,是“無法”的LAWLESS,但是他還有“天”——那就是他的規矩所在,所謂“盜亦有道”。在無法無天的世道,他不會訴諸法律,也不會借助法律。那麼炮兒之間有什麼公道?除了江湖義氣,剩下再擺不平的只有“黑吃黑”了,比如說,“茬架”——類似於“槍桿子裡出政權”,以胳膊腿兒比老大,贏者通吃。 如果只是老炮兒之間的糾紛,又不足道,不值得“源於生活,高於生活”一回。六爺的快意恩仇,在影片中,不單單是“黑道中事”——它又摻和進了“紅道”,“官道”,眼看著要走上“官吃黑”,“紅吃黑”的“強龍要壓地頭蛇”的老路子。 面對一個由“非富即貴”的紈絝子弟組成的“俱樂部”,六爺能借他的老骨頭架子,救出他的兒子,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嗎? (六) 如果不是六爺全套行頭披掛,血氣悲壯,行將奔赴差架場,《老炮兒》最多也就是一出社會情景戲。說到底就一個字,“吃”——黑吃,紅吃,官吃,逮著誰吃誰,私刑瞎打——不過就是社會主義社會的黑暗面暴力暴露。可這行頭一上身,社會情景戲就開始變味了。 劇情向高潮發展。賀歲片的社會白描,一下子變成政治風雲變幻,幾十年世系恩仇的軌跡浮出水面,不再是原來的茬架火拼——色彩繽紛的北京城圈史,在六爺的冰場狂奔中,似乎是一幕幕反轉上來。 六爺的全套行頭,何許牛也——正經八百的將校呢軍大衣,中央軍委定制,削鐵如泥的東洋指揮刀,日本軍需部昭和年間御製頒下,都是正牌的G.I. (Government Issue),哪一樣都不含糊。 無論是編劇還是導演,誰都不準備對觀眾解釋,這是怎麼回事。多數觀眾自然認為老炮兒也太老了,行將推出歷史舞台,還要如此濃妝重彩,顧影自憐,好像不是去茬架,而是去梁祝墳前,化蝶升仙,比翼雙飛一樣。 其實當然不是。六爺,老炮兒,飛升的隱台詞是“誰吃誰還在未定式呢!” (七) 正牌的G.I.,怎麼會與六爺這樣非紅非官的草根有緣? 說到這裡,《老炮兒》一定要與另一部影視作品對比而存在,對照而明史。那就是曾經紅極一時的電視劇《血色浪漫》。 首先應當問,什麼樣的血色浪漫,誰的血色?誰的浪漫?在刻意略去無數文化革命的冤魂野鬼的 大規模血色之後,《血》劇定格了三具有名有姓的血色屍體:第一具就是所謂的京城玩主“小混蛋”,歷史上確有其人的他,死於老紅衛兵大院子弟的亂刀之下。 (另外兩具,也是平民子弟的血色屍體,成就了《血》劇的最終浪漫,筆者無法追究其歷史真實,就不在此具體介紹了)。 將校呢軍大衣,不止一次在《血》劇中出現,曾經是“老兵”,即老紅衛兵,的家世符號,中國革命的光榮印記,屬於文革初期“行走京城”的流行時尚。它代表家世,而並不代表法律,免不了在黑吃黑的混戰中,(與那把日本軍刀一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最後集於“老炮兒”一身——我們只能說那是“老炮兒”與“老兵”曾經的交集,易手,毫不浪漫。 六六年,在“無法無天”的年月,在法律無存的混亂與恐怖中,大概也只有玩主,“老炮兒”能與“老兵”一樣的“無視法律”,平等地玩世不恭,暴力競爭。 (八) 時過境遷。一下子就過了一代人。“老炮兒”和“老兵”的交手,到了二十一世紀,變成影片中“炮二代”曉波與“官二代”小飛的糾纏不清,又是一樣的無法無天的黑社會情景。 如果說六六年盛傳的口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那麼《老炮兒》則把它變成活生生的現實,在劇中。曉波與小飛,年紀相當,他們之間的差異何在?爹。 新一代人之間隱匿未發的邏輯是:我比你牛,誰讓我爹比你爹牛。他們能比的,是爹能給予他們的。誰的爹在社會資源的分配中,可以佔據更大的頭彩,兒子當然法律的血統承繼,使得二代們,在起跑線上,就遠遠拉開了同齡人之間的距離。 我們終於要問道:什麼是法?按照馬克思的觀點,法就是統治階級的意志。法規定了曉波們與小飛們的社會地位之天壤之別。六爺的全身披掛,能改變統治階級的意志嗎? 笑話。 (九) 但是,六爺曾經試圖阻止這樣的法的鑄定——在兩次軍大衣的出場之間。 文化革命中和文化革命後被“泡”的,也不是他一個。被“無產階級專政”的,還有一些人,那些人,沒人稱他作“泡兒”。比如,新近又被泡的薄二爺,文化革命時也是“有前科”的主兒。 無產階級專政,本身沒有法律成色,只是徹頭徹尾的“人治”。再具體分一下,就可以看到人分 九等。“新社會”的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是按政治態度劃分的。被泡的人,大致可以分為“刑事犯”和“政治犯”。於是我們可以設想,前者一般來說,是原 汁原味的“泡兒”,而後一種,則是良心不泯有社會堅持的“炮兒”。 前“炮兒”,有遇羅克,林昭,張志新,進去根本就別想“泡”出來。現在的“炮兒”,有劉曉波,還在泡制或者炮制中——影片中,六爺的兒子,恰巧也叫曉波,六齡童六曉波?在影片中,他一樣的受私刑監禁,是不是有所指呢? 影片中,含糊地介紹六爺“前不久出來”,影片中因為某種顧忌一筆帶過,那麼影評家有跟進追 問“老炮兒”的前不久是多久嗎?我們只知道,大多數因為六四而“進去”的非在校學生的,都被重判達二十年,那是比“四人幫”比“六四黑手”的有期徒刑還要 重的懲罰。八九加二十,剛好就是零九年的坎子。 (十) 年年八九六四的紀念中,我們沒有給予那些承受苦難最重的尚存者足夠的關心和關懷。他們就是官方所謂的“六四暴徒”。 官方選擇性地格外地加重懲罰,僅僅因為他們體制外非知識分子的身份。北京的老炮兒們,在八 九六四的全國範圍的民主邉又校卸嗌僮鳛楹拓暙I,即使在當時,也一定被學生學者們“為位卑者隱”,更別說二十多年來的正面記述文字。但是,至少我們知 道,當學生走上街頭時,為避免官方無謂的借題抹黑,北京的玩主們主動“解除武功”,離開他們的“遊戲場”——因為他們與學生同屬於大寫的人——人民,在平 民與平民子弟反腐敗,反官倒的鬥爭中,包含著他們的根本利益。而在反人民的軍人執政向人民宣戰後,他們無疑又是阻止軍人進城的重要參與者。 這也就是為什麼政府對他們額外地恨之入骨的不客氣——他們實際上是代所有八九民主邉拥娜嗣袷苓^受難。二十多年,在黑暗的牢房中,在社會的最底層,他們幾乎蛻變成為那場震驚世界的邉拥摹盎罨薄� 《老炮兒》選擇北京草根人群,翻出文化大革命開場五十年來平民子弟與官家子弟的不為人知的 另一台戲:從老炮兒與老兵生死兇殺,到八九六四的“代人受過”,再到今天他們及其子女在社會中的悲慘處境,逼迫他們又一次挺起衰老僵硬的身板,用最後的生 命氣息為解救“炮二代”於水火之中,豁出去一回。 我並不過分期望這是影片《老炮兒》的編導原意,但是,歷史如果只能用事實來說話,五十年的時間跨度,朝野上下的社會跨度,都只能向這個方向展開,而不會加入超度的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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