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回國感受

三、布市裡的賣粽人

   我爸媽住宅的小區，竟也算是一個有“名氣”的地方，它位於世界最大的布匹、面料批發國際市場裡面。也不知哪一位的餿主意，把這樣的市場開在南國最高學府中山大學正門的對面。從開始還不算太大的、只有一個很寬廣的布匹涼棚的排場，發展到如今幾千家鋪子，幾萬個來自全國各地但以浙江為主的外來人口在其中謀着生活，走過了近30年的時光。這個號稱世界規模最大的布匹市場給我父母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不便，給所有住在這個市場周圍的居民都帶來極大的不便，除了火災的威脅之外，最頭疼的是各路交通極其容易堵塞。一堵就是一兩個小時，各種運貨的交通工具都想先走，所以就都堵在路上，而且常常大小喇叭摁個不停，令人心煩意亂。這時候用兩條腿走路的人倒是最快的了，他們穿插在大卡車、集裝箱車、三輪、摩托、高級轎車、普通轎車、的士、自行車、還有今年居委會發明的新式公共交通工具----村巴中間，極其靈活，見縫插針，盡顯適者生存的現代版本。

   這些對我早已是家常便飯，堵車時我也就是適者生存、穿插在各種車中間的行人之一。我的孩子特別怕這種架勢，每次出門半天，往往下午回家，下了地鐵出站走入街口不久時就會遇到堵車，孩子就特別沮喪，還大有小命不保之虞。這是回國我們最不嚮往的事情。

   只有早上，當市面還沒開，人們還走在開始去上班的路上，大約早上七點到八點半那段時光，路面上很安靜，也乾淨。我爸爸媽媽吃早飯很隨意，爸爸自己煮各種穀類搭配的糊糊，媽媽愛吃泡飯，她也會給我們煮冰箱冰凍層里的小籠包子、薺菜包子等等好東西，不過我也經常下樓去買早飯。早飯品種很多，饅頭包子大餅油條粽子茶葉蛋豆漿牛奶五穀粥白粥，還有蘿蔔糕、紅豆糕、馬蹄糕甚至月餅都應有盡有，但是油條我們早就不敢吃了，別的東西我們這幾個海外回歸者都各有所好，我特別鍾情於一樣東西，從沒有吃厭過，幾乎每天早上我都想吃。那就是一個特定的人賣的粽子。許多店面都賣粽子，但都不如這位個體戶粽子女做得好。

   前些年，她的粽子就在菜市場和馬路交接的三角地那裡賣，每天早上我都能看到她的自行車架在那兒。和“早起鳥兒有蟲吃的”賣楊桃、李子、石榴的水果攤、賣新鮮蔬菜的菜農們、賣絲襪的小生活用品攤子在一起。而今年回家，那一天我如以前一樣，七點半下去，在三角地帶卻看不到她了！別的攤子也少了很多。這樣三角地帶倒是清靜了。那種空曠和九點以後的熱鬧就跟兩重天似的，一時間讓人難以置信。

   我這下可有點慌了神，也特別失落！因為我在外面想了那麼久，也包括想回來找她的粽子呀。我看看沒戲了，只好往前去一家也賣粽子的糕點店鋪，那裡有粽子和各類早點，我買了粽子和別的東西，失望地回家了。回家給我媽媽說起，我媽媽說她自己不是那麼愛吃粽子，所以還真不知道賣粽子女人上哪去了。但是媽媽告訴我，現在有城管抓他們這些小攤販，可能是給整頓掉了。

   那天早上買的正式店鋪的粽子果然就是不如這位粽子女郎的粽子。發乾，肉不鮮。金玉其表的粽子啊。

   第二天，我抱着一線希望又更早一些地下樓去了。哎！在三角地帶，我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穿着一件藍色的衣服，在自行車旁邊站着。我趕緊走過去，用粵語和她打招呼，“哎，早晨！你今天在這裡！昨天怎麼不見你呢！”她見到我，也特別驚喜的樣子，她記得我，記得我喜歡買她的粽子，就說“雷返來啦！（你回來了！）昨天有人捉，我到另一個地方去擺，早些也賣完了，就回家了。”

   她問我，好久不見你哦，你返來了？我說，對，放假回來看我父母。她說那就好，父母肯定很開心。

   我沒有告訴她我在國外，我想告訴又不知怎麼說起。我說我要兩個粽子，她問我要哪種，有一塊五的，小一些的一種，還有兩塊和兩塊五的，個頭大，內容也更多。我說只要兩個一塊五的就行。

   回到家，剪刀剪開包得很標緻的粽子，熱乎乎的，招人喜歡。油綠色的粽葉，散發清新的葉子香，接着一股熟悉的糯香撲面而來。她的粽子是放了去殼綠豆，已經煮得幾乎看不到完整的豆粒的樣子，黃色的，融化在象牙白的糯米里。她放了花生，放了肉，肉有肥有瘦，沒有肥的不會很好吃的。她放的材料都很新鮮而且很爛，融化在糯米里。糯米很香軟，不知為何，她的粽子就是特別香，特別令人回味。而別的檔的粽子就是缺乏香軟、濕潤適中的口感。

   這是我在國外特別想念的媽媽爸爸住的街巷裡的一種食品。是這個交通讓我犯怵的街巷裡唯一一個讓我想起來就一往情深的東西。

   從此我每個早上都會去買粽子。我媽媽說你吃不厭嗎？有那麼好吃嗎？我說對啊。

   而且我發現不是每個早上她都在同樣的地方，有幾次三角地帶沒有她的身影，我就往前走，在往那家也賣粽子的正式店鋪的路上，往右邊的小巷裡張望，十有八九能看到她靠在她的自行車邊，正在做生意，有人在買她的粽子。其實像我這樣的固定顧客還是蠻多的呢，大家都認準她的粽子買。

   如果我在巷子裡找到她，她都是手腳很快地問我要幾個要哪種，然後就給我裝在小塑料袋裡遞過來，收錢找錢都很利索。每次都說“多謝！”。有次我看她比較放鬆，不那麼忙，就問她為何要在這裡擺攤，她就說有城管會開着三輪來捉他們。隨時準備跑。

   我是看到過一種有白底紅字的牌子的車，城市管理委員會幾個字很顯眼。而且所到之處，如碾平了什麼，一概就看不到小攤販的影子了，地面會清爽得令人狐疑。可等他們過去了，攤販又出來了。真是貓捉老鼠的遊戲。我心裡想，城管有本事管白天那些不遵守交通規則亂停亂擺的大貨車嗎？或者堵車時能出來維持一下交通秩序嗎？早上這些賣早點的小生意人並不會阻礙什麼交通！但是因為他們沒有後台吧？沒有交管理費所以不能給街道創收吧？所以他們就成了被驅逐的人。真正妨礙市民生活的，不是他們，而是那些沒完沒了地擴展店面，而且允許門口停放大型貨車的鋪位。

   還沒說說賣粽子的人，她的模樣是典型的廣東女人。個子不算高，也不矮，扎着頭髮，皮膚比較黑。眉眼是善良的，笑起來很真心。她有時候穿一件粉紅襯衫，我特別喜歡她穿粉紅襯衫的樣子，讓我想起以前看過的女民兵電影“海霞”。她沒有演員海霞那樣白，但她善良而操勞的氣質讓我無端地把她和中年海霞聯繫在一起。

   慢慢地，我們越來越熟，我會問問她的情況：住在哪裡，幾點要起床，幾點騎車來這裡做生意。

   她住在芳村，騎車過來單程至少五十分鐘。這是騎得快的了，因為修好了一個什麼橋，以前是要過渡的。即使如此，每天騎車五十分鐘！載着這麼重的一車子粽子。

   她前一天晚上包到十點，早上三點就要起來煮粽子。煮好了就六點出門騎車來這裡賣。她說這裡很多老主顧，所以要來這裡賣粽子。她老公也幫她一起包，而且兒子也幫她一起包。兒子十八歲了，“衰仔不想讀書，不想上大學，他話就想和我一起擺粽子攤！”她說起兒子很無奈的表情。我說你粽子這麼好吃，可以辦成一個品牌，兒子和你一起創品牌啦！她聽了一臉笑意，說兵度有那麼好（哪兒有那麼好）。承你吉言啦！笑起來像一朵菊花一樣。

   於是我更要天天幫襯她的粽子生意了。我們之間有一種默契，這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默契。

   終於我要走了，我再去買她的粽子，說我好快就離開了（其實第二天就要走了）。她說那幾時再返呢？我說明年夏天啦。她說那多保重，多點回來探父母！

   她有時會用很羨慕的語氣對我說“我沒有你那麼有出息，我們沒本事的，只知道要靠體力來掙飯吃。”聽到這樣的話我總是說，不要這樣說，你很有本事，靠自己養活自己和一個家，不容易啊！我心想光靠體力是做不出這麼好吃的粽子的！

   今年夏天我回去時，希望還能看到她那熟悉的身影，在三角地帶或躲在後面的巷子裡。想象炎熱夏天的清晨，天色晴朗，她在一部自行車旁邊，穿着粉紅的襯衫，風吹日曬而變黑的肌膚，笑得像一朵菊花一樣的笑容！祝你平安，生意一直都這麼好！

                                2017，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