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学生给我出了道难题 这个学期要是我能有位高明的算命先生算一算,该能算出是风波多多、命中多诘的一学期?从交上来含有种族主义思想的学生作业开始,让人头大的事情就没停过。这些事情多少都发生在我讲述种族主义、制度性歧视等概念的时候用一些实际的例子的时候,10点半的社会学概论班里就像开了锅一样热闹。而到了前天,这学期最后一个星期,又出现了因同性恋学生发难而引起的风波。 九点半的种族与民族关系课上有一个组的同学做因性取向而引起的歧视的实证研究,其中对一个35岁的同性恋男性的访问中引用的话给我印象特别深: “我年轻时把自己的性取向作为自己的主要身份,而现在我年纪大了,我认为性取向不该再是我的决定性特征(defining characteristic)。。。”,这句话给我一个启发:我听到太多人们在日常谈话或在背后议论人时,会把一个同性恋作为一个话题来强调,好像这个人是同性恋就是一个压倒一切的特征了,就一定什么都与众不同了。而这个被访者的话显示出,就是同性恋自己,也不一定总是把这个事情作为一个伴其终生的特征来highlight,这与我昨天在概论课上讲到的一个概念“Master Status”时,我说,主导性地位是指一个人的认同度最高的身份(identity),这或许是人的不可更改、继承性地位(ascribed status,如性别、肤色),也可以是获得性地位(achieved status,如财富),当一个人很富有时,别人或他/她自己都会把富有作为自己的一个主导性地位。而且我指出,你自己认为的主导性地位和别人认为你的主导性地位可以很不一样,比如一个职业妇女可能认为她的master status是其职业,而在别人眼里,可能总把她只是看作一个妇女、母亲而倾向于看低了她。 于是到了10点半的班上,我就把种族课上听到的这段话与学生分享了,而且我说我的目的是让他们看到,现实生活中的确有个人对master status的看法与社会对其master status看法不一致的,这就是一个例子。这时候,一个女生举手要求发言,根据她这学期一向的发言所强调的东西,我猜测她是一位同性恋(lesbian),她说: “同性恋可以是part of them,但是你在label 他们,你这样的label本身已经让我受到了冒犯(offend),刚才你自己就展示了一个label别人的例子,你没有在promote diversity,而这是社会学的课。我刚才就亲眼看到了你在label人。”其语调中的轻蔑已经很明显了。 她是一个常常面带一种愤怒的表情的人,好像从来没有开心一笑过,只有冷笑或讥笑,而且在班上常盯着我,我从没和她计较。 此时此刻我简直没办法形容我内心的震惊,我label她了吗?我怎么没有觉得这样做了一丝一毫呢?我在引用那个受访者的话时,是按照他对自己的identity的说法,即gay,来提到这位受访者的,我说,这位受访者说他是gay,他在受访时说了这样的话,云云。难道这样说就是在label同性恋? 我强压住一股被扣大帽子的火,说:“那么你希望我怎么来reframe这句话?” 这位学生斜着阴森森的小眼睛看着我说,“你就说people嘛,我们就是people嘛,那你希望我怎么来称呼你?一个亚洲人?(然后直接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马上说:“当然,我们全都是people,我们是一个种族,都是人而已,而我用这个例子无非是想说明同性恋的人,也不希望人们老是只看到他们性取向这一单一特征,他们就是常人中的一分子,就像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而我们都知道,一个异性恋的主流社会总是存在对同性恋的人的偏见与歧视,我希望有一天当我们不再只盯着同性恋者的性取向,而是以平常心待之,那么这样的社会也就真正地平等和美好了。” 她还要说什么,根据我的经验,我敢打赌这样下去准没完了,我不用讲我的计划的课了,所以我对她说今天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完成,明天还要听你们做报告,如果你还有评论,让我们下课接着讨论吧。”她轻蔑地摇摇头,嘟哝了一句什么。 我换了幻灯,并开始讲今天我们要学的东西,这时候一个男生举手要讲话,我就让他讲,他说: “If you don’t want people to lable you, don’t promote it. If homosexual people don’t go to parade for the rights, people will not label them”,并说他不认为我在label这位女生任何东西。其他同学纷纷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又有一位女生举手要讲话,我也让她讲,她意思大概也是说我们没有在针对你们同性恋社群,而老师只是在分享她另一个班里的研究发现而已。 我说,好了,我们没有时间继续在课堂讨论了,还是回到今天的主题来,于是接着讲。可是说实在的,我都有点被气糊涂了,要强压内心的震惊继续讲,并不容易,但是我告诉自己,你必须把这些东西讲完,按计划! 这时候,我听到这个女生站起来离开课室的动静,还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人!三个女生,坐在一起的,一起离开了教室。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我知道我要是问她们你们干嘛离开那不是明知故问吗,我无需这么多余。而同时,我心里也说,好,我教学生涯中第一次出现了学生离开课室的情形!真给我碰上了。 学生中出现了小小的动静,有轻轻的笑声,说干嘛这么大动静,不就是讨论吗?然后有一个、两个、三个手举起来,我又只好叫他们讲话,他们的话都是一个意思:“我没有觉得你在label他们,别以为我们和她们想的一样。”我说,好了,我们还是回到正题来,接着继续讲课。可以感觉到,学生有点吃惊,可能觉得奇怪我居然还能继续把课上完,因为我感到他们的吃惊反映在他们特别安静,很专心地做笔记,这让我想要是你们天天都这么“乖”,大概你们能学得比之前好很多! 上完课,回到办公室,过了十来分钟,我看到那三位离开的学生雄赳赳、气昂昂地由学校一位一直大力promote对同性恋的接受、本人也是同性恋的老师带领着,经过我的办公室,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我马上猜到,她们是去系主任那里告状去了。 等了近一小时,我给系主任发邮件,说我要见她,需要指导,几时有空?她回复“现在就来!” 我去了,她说你知道她们来过了?我说是的,那么你需要听听我来讲述这件事情吗?她说那很好。 于是我把事情原本经过描述一番,她说“她们现在讲的主要不是你讲的那段访问的话的分享,而是她们感到在班里很不安全,以至于在学校也很不安全。她们认为整个班对她们充满敌意和仇恨,这令她们极为恐惧,再一个她们担心你会不接受她们的service learning 作业,不让她们考试,她们还是想通过这门课的。” 我一听第二条差点又气糊涂了,不让她们考试和拒绝收作业?这是我会做的事吗?我会这么下作、分不清两码事吗?系主任说,有的老师可就是这么做的!我说,我会open她们的眼睛,我会让她们知道我不是那种人,这是两码事,而且这么想我可是对我的冒犯了。 系主任还和我讲了学生给她讲的另外几件事,一件事是开学一个月左右,这个今天发难的学生就跟我讲过,每当她发言,讲到应该看到多种家庭观念(其实就是同性恋也是一种家庭这样的观念)时,有两个坐在前排的女生就会盯着她,这让她很不舒服,以至于不想来上课,她希望我能解决此事,于是我找两个女生谈,问她们怎么回事,她们说她们没有盯她,是看看是谁在发言,这个我倒是相信的,因为学生有时候是喜欢找那个发言的人在哪里,这算盯吗?至多是看,但是可能这位女生感到被“看”的眼神是“盯”吧,那我确实要处理了。 于是我和女生们谈话,弄清之后,她们表示如果这让那个人不舒服,她们愿意道歉,我觉得这样最好,于是安排她们下课后在一起,两位女生表示了歉意,而这学生也说我很感激你们这样的话。 我以为事情有了圆满结局,没想到这位同性恋学生(现在我可以100%肯定了)在系主任那儿说,这是一个unproductive的结果,那两个女生以后还在盯着她或在背后笑她说的话,我一听就说那她该让我知道我才好再干预呀!系主任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另外这学生还讲了我不尊重同性恋文化的事,说我不让她带反映同性恋文化的物品来班上展示,可我后来想起来,她纯属撒谎,事情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事实是我欢迎她第二天带来,可是第二天她自己没有带,现在却说我不让她带了。 我已经为和主任谈话而耽误了自己要上的下午的课五分钟,于是我结束谈话,上完课后去找她告诉她我想起来那件事纯属学生乱讲,系主任听了一笑,说“有趣啊”。然后说这样,你愿意明天我们坐下来,和那三个学生再谈一次吗?好啊,我马上答应。 第二天,上完课,按预定时间我去了系主任办公室,接着那三个学生鱼贯而入,我还和那位走在最前面的发难的女生打招呼,可她就像没看到我一样,脸一横坐下了,我心里说“你想让我尊重你吗?至少你要拿出一个值得让我尊重你的姿态吧?”,系主任主持,说第一个问题,老师能否接受你们的作业,和让你们考试,第二个,你们从你们的经历谈谈,再听老师从她的经历谈谈。 第一个问题轻易就过了,我看到她们脸上的表情缓和一些,切!说到底,还是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怕我不让你们过考试,我没那么可笑。 第二个问题,那位发难的女生说班里的同学都在针对她,说她穿的像个男人,就是gay,而他们怎么可以这样label人呢?(不过人家这次好像没有label错你什么嘛,虽然我们当然不应该label人,我心里想)。而同学的这种敌意才是令她离开课室的原因,因为她们感到极度不安全。而且她说她已经忍受这个课、这个班很久了。(当然,这个班有种族主义思想的人可不少----据我的观察,所以不奇怪保守思想的人也难以接受同性恋嘛,我心里想),她还说她走出去后还故意在课室门口停了一下,看那些同学会不会停止笑她们,可是没有,我听了也倒吸凉气,原来她还留在课室外面不走,而我那时候已经在讲新东西了。 我再次重申自己引用那个同性恋访谈的话的目的,并说你说那样是label你们这个群体的说法实在令我震惊,我说的其实正好是support你想讲的,即不要老是label同性恋的master status就是性取向而好像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去关心的。 我还说我很珍惜这个沟通的机会,如果我讲话不清楚而引起你那样的理解,我道歉。而且我说我会利用考试的机会告诉学生要尊重彼此,不能说一些label人的话。 系主任问她们,你们希望老师怎么做你们才觉得有一个safety的环境?她们说你要强调每一个人都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并要互相听,互相尊重。并且在学生开始攻击她们时去制止学生,我说一开学我就要大家都签行为合约其实就包括这点,不过看来还是讲的不够,我还得不断重复啊,要不停地不停地重复啊,谢谢你们教了我一课! 而对于后面的学生评论,我承认当时我只想着赶快进入新概念的学习,我没有完全听进去学生在说什么。(再说,在当时情形中,我还处于自己被震惊得无以名状的心理,我根本想不通怎么那段话拿来分享,就是在label同性恋了。至今仍未想通) 她们三位的脸色慢慢缓和,最后我再次说了考试日期要给她们安排地方单独进行考试,并要她们交了作业。 和她们说了周末快乐,等她们走了,我和系主任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主任说我看it went well, do you think so? I could only say: “I would hope so.” 谁知道下面还有什么冬瓜豆腐? 这就是我作为一个社会学老师面临的现实,无法回避一些有争议的topic,永无消停。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一些非社会学专业的老师,好像很少听到他们在表达自己教学生涯中的挫折经历,我也知道即使都是社会学老师,有些人遇到棘手的话题就是一个充其量的“good listener”,他们很聪明地(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聪明还是滑头而已)不和学生摊开来讨论,或说一些政治正确的话就打住,这样也就免去了被学生冒犯的机会吧。我问自己:是否我实在是水平太低,才老遇到这些麻烦事?我干嘛来了?是来接受这种有时候真是匪夷所思的挑战的吗?我承认:我的确有很多值得改进、反思的地方,而且歧视同性恋者绝对是错误的,不合法的。但是这个弱势群体的个别人,是否也有过于敏感的时候,而这种误解老师观点、乱扣帽子的行为,就不值得反思吗? 如果你本身是和多数人有不同,而要大家接受你,到底该怎么做才比较好呢? 我每学期都有同性恋学生,而且大多是安静、尊重人的,这是第一次遭遇如此强悍的同性恋女性,实在令我学到一些东西。 我觉得这件事给我出了一道题:创造一个什么样的课堂环境让同性恋学生感到课堂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发表意见,在一个大多数人还是不能接受同性恋作为一种正常的性取向的背景下,在一个比较保守的城市的背景下。而我想要的课堂讨论效果,又是大家,包括异性恋和同性恋者,不要拘泥于政治正确,可以说出内心真实的看法而又互相感到不受威胁。也许我本来就不该奢望有什么真正的讨论?感到安全和听到真正的意见,是否两难? 这可真是一道难题,不过我愿意把它看成一道好题目。 2009,1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