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教授谈《语言腐败导致道德堕落》 今天的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坛”栏目,主持人王鲁湘请了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院长张维迎教授。他演讲的题目是:“语言腐败与道德堕落”。 语言腐败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觉得很新鲜。张维迎是这样定义语言腐败的。 “所谓语言腐败,是指人们出于经济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目的,随意改变词汇的含义,甚至赋予它们与原来的意思完全不同的含义,忽悠民众,操纵人心。语言腐败的典型形式是冠恶行以美名,或冠善行以恶名。” 语言腐败的例子有希特勒的Nazi,其意思是“国家社会主义”,这么好听的一个词,被希特勒用来行族群清洗之实。 张维迎指出,就是到今天,“改革”这个词也已经是语言腐败的一个表现了。极左的思想冠以“改革”之名,来达到其压制改革,走回头路的目的。 “语言腐败是要捍卫一些无法捍卫的东西,假装去做一些无法做的事情。” 张维迎几次指出,“语言腐败在中国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么到底什么是无以复加的语言腐败呢?我急于听到他更多的揭露。 然而,这个期待一直没有得到满足。我认为张维迎教授没有指出很有力的例子。他指出的例子是: (1)领导在台上做报告,通篇都是假话,讲一些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喊口号。 (2)在学术界,学生要老师写推荐信去国外读书,本来应该是熟悉这个学生的老师才能写这种信,但是现在是老师迫于情面而在不是自己学生的人写的信上签字。这是弄虚作假。 (3)政治课上的东西,大家都知道那就是要背,并不是真的,是应付考试的东西。这种教育制度下出来的人,就是说假话,假话说多了,就失去了说假话应该有的很难受的感觉,然后做起一些弄虚作假的事情就没有了道德追问和顾忌了。 张维迎也指出,语言腐败也不是中国独有的,到处都有。美国去年的发票子,在政治家的语言就成了“宽松货币环境”,这也是典型的语言腐败。 制造语言腐败一定是为了一定目的的,或是为了权力,或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其浪费的是公共权力和公共资源。 张维迎说,“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的思想家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在《理性时代》一书中讲道: ‘为了人类的幸福,一个人在思想上必须对自己保持忠诚,所谓不忠诚不在于相信或不相信,而在于口称相信自己实在不相信的东西。’不诚实就是口称相信自己并不相信的东西。” 在语言腐败的环境里,潜规则成为中国社会特别盛行的东西。明规则都是说给人听的,真想做的是不会在纸上讲的。 语言腐败有几个严重后果,一是使得人的逻辑思维能力丧失。二是导致道德堕落。道德的底线是诚实。语言腐败是不诚实的,是在公众面前说假话。三是使得语言具有高度不可预测性,使得社会也具有高度不可预测性。因为语言里面是包含了价值判断和道德判断的。 张维迎强调,一个人说假话需要的勇气比做坏事更大。当一个人习惯了说假话以后,你要指望他做坏事时能感到脸红就很难了。所以很多被抓出来的大贪污犯,在法庭受审时一脸无辜,没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大罪。而他们的朋友都是觉得怎么他运气不好,这么倒霉,被抓到了。 张维迎还说,当我们要树一种主流文化的时候,就会出现语言腐败。 张维迎只演讲了40分钟,留了15分钟给听众问问题。听众都是光华管理学院的EMBA学员,问了一些很有思考的问题。大意是,一个官员说话,总要照顾到方方面面的利益,这样的情况下让他没有语言腐败可能吗? 张维迎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说:“你问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我说话也要有一点技巧啊。”他的具体回答我不记得了,但是我觉得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主持人王鲁湘尖锐地指出,语言腐败是因为有说假话的人,也有需要听假话的人。大家都受益于此。才使得这种东西长盛不衰。 还有一个观众问:“在目前这样的状况下,最急需做什么事情来改变语言腐败的现实?” 张维迎的回答意思是,每一个人都要尽量真诚,说真话,要意识到说假话的后果。要提倡短、实、新的语言和文风。 张维迎还表示了一个意思,如果有真正的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语言腐败的状况应会得到很有效的遏制。人们不怕说真话,语言腐败就没有市场了。 整个演讲还是很有新意的,虽然显然深度不够。但是我觉得那一定是有原因的,是故意这样做的。 语言腐败,从经济学家张维迎的口中说出,其对现状的忧患意识,令我感慨和佩服。我想他也有要维护企业家所在的市场经济环境的自由的用心,但是语言腐败这个现象远远超出仅仅是经济的范围。它存在于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我想,张维迎在很多东西上点到即止的做法,说自己讲话也要有一点“技巧”的做法,还是说明了言论自由还是有限的这样一个事实。凤凰台也不能让他说话太白。否则可能大家的饭碗都没有了。再说了,哪个国家的电视台又能允许这种大胆的言论呢?你可以听到政治家互相掐架,但是你听得到对整个社会能跳出党派之争而对政治风气和社会风气做出的振聋发聩的反思和批评吗?我认为这不仅是中国政治的问题。 但是中国既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定是有很多很多根本性的工作要做。问题是我们已经远离了中国,看这样的节目自然感到痛快,不过我们是否也可以承认住在国外而批评中国这个不好,那个不行的,比生活在那里而致力去改变现状要容易得多。 更现实的倒是,张维迎的演讲提醒我去注意,在我们自己这个环境里,能分析得出语言腐败的例子吗?如果感觉到了,分析到了,我会怎么做?还有,我自己会在公众面前口称相信自己心里并不相信的东西吗? 真诚原来这么难。间接地,通过聆听今天这个演讲,我好像找到了一点为什么这个世界让你觉得真诚的人总是少数的一个原因了。 2012,6,10 特别说明: 看了这个节目后,上网查到下面张维迎这篇发表于经济观察网的文章。特附于下,有助于我们了解张维迎的观点和更全面的阐述。这里他显然表达了在电视节目中含糊其辞的一些语言腐败的现象。 http://www.eeo.com.cn/2012/0504/225816.shtml 语言腐败的危害 2012-05-04 15:11 评论() 导语:所谓语言腐败,是指人们出于经济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目的,随意改变词汇的含义,甚至赋予它们与原来的意思完全不同的含义,忽悠民众,操纵人心 张维迎/文 腐败一词,是当今中国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百度搜索,有关腐败的新闻就有近百万条。腐败的种类五花八门,政治腐败、官员腐败、公司腐败、司法腐 败、学术腐败、教育腐败,甚至足球腐败……举不胜举。但有一类更为普遍、其危害性也更为严重的腐败,却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这就是语言腐败。 所谓语言腐败,是指人们出于经济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目的,随意改变词汇的含义,甚至赋予它们与原来的意思完全不同的含义,忽悠民众,操纵人心。 语言腐败的典型形式是冠恶行以美名,或冠善行以恶名。轰轰烈烈的重庆“打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黑社会”本来指的是有组织的犯罪活动,无论任何社会, 打击此类犯罪活动都是正当的,很少人会反对。但我们现在知道,在重庆的所谓“打黑”运动中,“黑社会”可以扣在任何当权者不喜欢的人和企业头上,所以“打 黑”变成了“黑打”,变成了侵犯人权和私有财产的政治行为。 事实上,极左的东西之所以能流行,有市场,有人追随,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其中一些人士善于语言腐败。在这方面,“四人帮”可以说达到登峰造极。他们把 摧残人性、毁灭文化的行动,说成是“文化大革命”;把政敌说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整人说成是“整风”;把不经正当法律程序就剥夺人的自由的 监禁称为“劳动教养”;把任何反对他们的人说成是“反革命分子”;把1976年清明节悼念周恩来、发泄对他们不满的民主运动说成是“反革命暴乱”;把含冤 而死的人,说成是“自绝于人民”;把闭关锁国说成是“独立自主”,把学习国外的先进技术和文化说成是“崇洋媚外”;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在“四人帮”的词典里,所谓“国家利益”,实际上指的是他们自己的私利;所谓“爱国主义”,指的是对他们小团体的愚忠;所谓“人民”,指的是追随他 们的一小族人;所谓“反动势力”,指的是任何对他们不满的人。正因为他们善于语言腐败,他们的倒行逆施才能持续十年之久,而他们的政治语言仍然在影响我们 的生活,以致在他们垮台30多年后,他们的阴魂还可以在“唱红打黑”的旗号下复活。 语言腐败这个词并非我的杜撰,它最初是在英国作家乔治·奥维尔于1946年的一篇文章中提出来的,现在已成为政治哲学理论中的经典术语。语言腐败的 现象自古有之,但应该说,只是在20世纪之后,特别是希特勒和斯大林之后,才变成社会公害。奥维尔本人的作品《一九八四》为我们提供了许多经典的例子:专 门制造假新闻的部门被冠名为“真理部”;监督、逮捕和迫害异己人士的秘密警察被冠名为“友爱部”;发动战争的部门被冠名为“和平部”……真理就是谬误;和 平就是战争;无知就是力量。这当然是小说里的事情,但与现实相距也并不远。北朝鲜的国名是“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前东德的国名是“德意志民主共和 国”,埃及前总统穆巴拉克领导的执政党叫“民族民主党”,突尼斯前总统本·阿里的执政党叫“宪政民主联盟”。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语言腐败在当今中国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只要闭上眼睛想一下,就可以想到许多例子。诸如真理、事实、谣言、道德、民主、法 治、自由、人权、宪法、选举、国家利益、爱国主义、改革、宏观调控、现代企业制度、董事会……这些词汇在一定程度都被腐败了,甚至腐败这个词本身也已经腐 败了。当某个官员说他是人民的“公仆”时,他实际上可能是说,权力在他手里,你得听他的。以“改革”为例,它的本意是废除计划经济体制、建立市场经济的措 施,改革意味着政府要放松对经济的控制,给百姓更多的从事经济活动的自由。但最近几年,一些政府部门却把加强政府对经济的控制、限制商业自由的反改革政策 称为“改革”,甚至是“进一步深化改革的措施”。宏观调整本来指的是总量上的放松或抽紧,而我们现在所谓的“宏观调控”经常指的是对经济活动的微观干预, 包括准入限制和价格管制。国有控股公司宣称已经建立了“现代企业制度”,而事实上他们的董事会连选择副总经理的权利都没有,何谈现代企业制度? 语言腐败有什么严重后果?至少有三个: 首先,语言腐败严重破坏了语言的交流功能,导致人类智力的退化。人类创造语言,是为了交流,人类的所有进步都建立在语言的这一功能上。为了交流,语 言词汇必须有普遍认可的特定含义,语言腐败意味着同一词汇在不同人的心目中有不同的含义,语言变成了文字游戏,使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变得困难。 语言腐败使得我们越来越缺乏理性和逻辑思考能力,我们的大脑在萎缩,我们的文章越来越变成口号的堆砌,我们越来越习惯于以权压人或简单顺从,而不是 以理服人和平等讨论。比如同一个文件中,以X为主导,以Y为主体,以Z为基础,但谁也说不清楚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我们的文章越来越长,但包含的信息量越 来越少。一个工作报告动辄一两万字,还要有人再写出数十万的辅导材料,仍然让人不知所云。这是人类智力和物质资源的双重浪费。全国有数十万高智商的人全职 做文字游戏,还有数百万人兼职做文字游戏,生产出不计其数的文字垃圾,不仅污染了人类的心灵,也浪费了宝贵的物质资源,污染了我们的生活环境。 第二,语言腐败导致道德堕落。人类道德的底线是诚实,语言腐败本质上是不诚实。就人类本性而言,说假话比干坏事在道德上更具挑战性。法院判决书经常 有“罪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这样的话,说明即使一个人敢于做坏事,我们还相信他在事实面前不敢说假话。西方法庭上证人出庭作证,如果对方律师能证明证人 是经常说谎的人,他的证词就不会被采纳。以此标准,我们的社会很难找到合格的证人。 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的思想家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在《理性时代》一书中讲道: “为了人类的幸福,一个人在思想上必须对自己保持忠诚,所谓不忠诚不在于相信或不相信,而在于口称相信自己实在不相信的东西。” “思想上的谎言在社会里所产生的道德上的损害,是无法计算的,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当一个人已经腐化而侮辱了他的思想的纯洁,从而宣扬他自己所不 相信的东西,他已经准备犯其他任何的罪行。他做宣教师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并且为了获得做这个职业的资格起见,他必须从撒大谎开始。试问我们能否设想还有什 么事情比这一个对于道德的破坏更大呢?” 一句话,要让一个说假话脸不红的人干坏事时反倒脸红,实在是太难了,即使不是不可能的。由此来看,我们的官员腐败如此严重,我们的假冒伪劣产品如此 之多,我们的社会道德如此堕落,就一点也不奇怪了。成天假话连篇的官员,在接受贿赂和以权谋私方面是不可能有道德约束的。现在的腐败官员被抓起来后,可能 会感到后悔,感到运气不好,但在法庭上你很少看到他们有羞耻感。当某些政府官员中语言和行为双重腐败泛滥时,生产假冒伪劣的商人也会很难觉得自己做了亏心 事。要让在谎言中接受教育和生活的人有社会公德,实在是难上加难。 潜规则已成为当今社会腐败的重要形式,官员干任何事都得拿回扣已是公开的秘密。而潜规则在我们社会之所以如此盛行,一个重要原因是语言腐败。语言腐败使明规则形同废纸。 第三,语言腐败导致社会走向的高度不确定和不可预测性。语言的一个重要功能是传递社会运行状态的信号,在语言严重腐败的情况下,信号就会严重失真, 结果是,当一个社会事实上危机四伏的时候,我们还以为天下太平,对大难临头茫然不知,任何突发事件都可能导致整个体制的突然坍塌。20多年前苏联体制的解 体和最近发生的中东巨变,就是非常典型的事例。 中国未来的改革和发展,以及社会稳定,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解决语言腐败问题。两千多年前孔子讲:“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 不成。”反语言腐败就是要正名,恢复语言词汇本来的含义。比如既然称为“人民代表”,应该真正由人民选举产生,选举必须公开透明,必须是竞争性的,必须真 正反映选民的意志,而不是被有关部门操纵。如果确实做不到这一点,就应该使用新的词汇,如用“政府官员席位”、“名人席位”、“社团席位”等等取代“人民 代表”。 纵观历史,横看中外,语言腐败的程度与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有密切关系。我相信,如果我们能真正执行宪法第三十五条,实行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至少可 以消除50%的语言腐败,而这50%是危害最大的,剩下的50%就其危害性而言无足轻重。如果我们能消除这50%的危害最大的语言腐败,就有希望消除 80%的官员腐败,我们的政府就会廉洁起来,我们的道德风尚就可以大大改善。 该是向语言腐败开战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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