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与家庭课上的一对曾经的“小夫妻”
我这学期是第一次教“婚姻与家庭”课,班上有22个人,其中有一对学生特别有意思,不写下来似乎对不起我上过这门课。
上课第二天,我从参考书中学来的一个课堂活动是,请你画出你最喜欢或最怀念的与你的家庭成员做的事情。
大家兴致勃勃地画着,画得可真好!有全家去划船的,有BBQ野餐的,有大家一起过生日party的,有野营的,五花八门……这个男生画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小男孩坐在一起看电视。我的心里不知怎么就一酸,难道这就是他的favorite family activity?又是一个single family,不同的是父与子,而一般的是母与子。
在问了几乎每一个学生画的是什么,这位叫Russell的男生回答了我的问题后,我用带了一点同情的腔调说(作为老师不能过分表示自己情感,这点我还是懂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又当爹又当妈的好辛苦啊?”
Russell说:“No, my son has his mom. Actually she is right here.”
我以为听错,再问:“His mom is right here? In our class?”
Russell: “Yes, here she is.”用手一指坐在他前排的一位女生。
整个班一下子静了下来,我看着 Tiffany,那个苗条娇小的看上去弱不经风、也挺有气质的一个女生, 她坦然地看著我,说:“We are separated. We were never married, we have a four year old son.”
Wow,我的脸一热,眼泪都想掉下来,我心里骂自己‘他哥哥的’(注1),我怎么那么脆弱,太不像个老师啦。
“What, is this true ?”我问,他俩点着头。
“My god, this is true. ” 我语无伦次起来。我说:“Oh, my god, so did you guys know you would meet in the same class?”
“No.” 他俩又一起摇头。
想了一下我还是鼓足了勇气说:“I hope you guys can get together at the end of this quarter!” (你瞧我还得鼓足勇气说这样的话哪,谁知道文化上我是否会冒犯他们俩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别的学生都笑起来了,拍手的,点头的,大家都抱着一份希望吧!那一天是4月1日,愚人节,可他们说的句句是真。
从此,我就刻意地观察起这一对儿来。第二天,他俩就坐到一起,我放电影Sweet Home Alabama时,他们坐在一起靠得近近的,看啊、笑啊,我真为他俩好像“有门儿”了而高兴。
一段时间里我为他们坐没坐在一起还保持着记录,记录写着:从4月的最后一天开始,Russell不跟Tiffany坐了,他转移到一个已婚的有4个孩子的妈妈学生Cheri旁边,Cheri是个很open-minded的、性格友好亲善的一个人。
Why?
其实我后来从改学生作业时看出来了,Tiffany 是个非常传统取向的女子,她认为女的成家做了母亲就该留在家,男的该挣面包。否则就是不正常了。
Russell呢,却是心态很开放、开明的,是后性别的(post gender,注2)取向。他不赞成男人女人一定要象stereotype一样活得呆板而无生气。如果您看过我那篇4月份的“婚姻家庭课堂趣事”一文,还记得那个不在乎把自己称为rat-bustard (大老鼠杂种)的学生吗?那就是Russell。
他相当放松,不像她,总爱绷个脸,不爱笑。我越来越发现他的艺术家气质,有点纽约街头艺术家的味道。果不其然,一次讨论时,Tiffany透露出Russell是自己投资拍电影的,并说:“That is pointless,Who wants to watch his film?”
事情是这样,当我问昨晚你们有没有去看南非电影Tostsi(事先我忘了通知学生,我是在放马后炮了),我说那是一部令我终生难忘的好片子,学生们都摇着头,只有Russell摇头后来一句:“I never go to watch the movie that is not made by myself.”
我又吃一惊,好大的口气!这还叫“人话”吗?结果就有了Tiffany上面那段让人听了一定会沮丧的话。
有一位中年女生说: “Maybe he makes very good films. Maybe he is very creative!”
我马上大点其头,可Tiffany象个高傲的公主,袖着手说:“Nobody wants to watch these films. It costs a lot of money!”
啊,我茅塞顿开了,他俩的矛盾,这方面一定算一个,而且可能还是主要矛盾,尽管Russell说他是有别的工作,业余才干这个的。
等到我们再看电影Juno时(为此片我也写过一个影评),片子中那个最后离了婚的Mark,就是和妻子Vanessa在类似问题上不和----Mark想追求音乐以之为事业----而分手的。Russell和Tiffany,再次显示出对剧中人物命运的截然不同的兴趣和态度,Russell热情,Tiffany冷漠,她甚至拒绝回答我的一个并不难回答的问题(Is there anything touching you in this film, if yes, what is it?)
我们看Juno的目的是为了了解沟通在婚姻中有多么重要,这部电影打动了除Tiffany之外的所有人。在学期结束的课程回应上,大多数人把Juno列为favorite film。
到学期还有三、四周才结束时,我心里已经在说:“当你和伴侣有一些不同,那不要紧;可当你们的核心价值观不同,那就没有戏唱了。”
我不看好这一对儿曾经同居而生下一个孩子的小夫妻了,苦了他俩都很在意的、那个年仅四岁的儿子了。也苦了Russell,他是爱Tiffany的,我看得出来的,因为在学期开始时填写的作业纸上,他写道:“我最亲近的人同时又是我感觉距离最远的人。”当时我一看又是差一点要流泪。
以上这些内容写于我在飞往Austin开会的“天上”,那是五月下旬的时候。到了6月9号最后一堂课结束,Russell跟我到办公室拿一份作业,我谢谢他这学期在课堂上的开朗,为活跃课堂气氛的贡献,并且提得出好问题,他当然很高兴我这么说他啰,说自己也很喜欢上这门课,以后还想跟我上别的社会学的课,从他的眼神我看出来他想和我聊聊,我就说进来坐坐我们聊聊吧。
他接着说了40来分钟的话,大意是他和Tiffany是怎么认识的,原来他结过婚的,还生了一个孩子的(那时他还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后来前妻虐待他,又不肯和他离婚。为离婚,他认识Tiffany后,刻意很亲密,不过也是两人觉得聊得来,好上了,前妻大为光火,反倒促使他们俩义无反顾地搬到一起住。最后婚离掉了,但这两人也没结婚,去年12月两人正式分居了;没曾想竟在我这课上不期而遇。Russell说和她上一个课,天天见面,是痛苦的,但同时也是一个反省这段经历的机会,说学到了许多东西,特别是夫妻沟通是多么重要,而他和Tiffany,来自两个离婚的家庭,父母失败的婚姻对他们自己人生路上的“反面模范”作用,真是不言而喻呀!他还告诉我他也曾贩过毒品,但是是不太“坏“的毒品,名字我都记不住的,(毒品这方面的常识我也跟美国政治和历史知识似的,贫乏得厉害!惭愧呵),现在他要读书,要独立生存,又是一个金不换吧!
我听了这沉重的故事,能说什么呢?心说你们不要早婚早育吧!美国该向中国学习,控制结婚年龄了!这也是我班上的学生的共识,人不跌跟头哪知道膝盖疼呢。
不过对他我还是说了点“废话”的,我给他讲中国诗人舒婷的“致橡树”,建议他一定要把书读出来,独立生活才能做个顶天立地的人,才会有吸引爱人的素质和资本,对Tiffany刻意追求可能不work,因为她与你的核心价值观有差异,这是一种基本差异(basic conflict),是和谐长久的婚姻中的忌讳。而且等你独立了,她要是还喜欢你自然会和你好,她不是注重男人挣面包吗?如果她始终不改主意,那你也要开始你的新生活呵。我看他聊兴正浓,絮絮叨叨的,属于侃爷那种人,我只好以自己还要吃午饭下午还有课为理由,让他回去“反思”去了。
后来我在Tiffany的学期论文中,读到了类似的对与Russell在一个班很尴尬的感受,她的文笔很不错,感动了我这本来就易感的心肠。她说:“我不是一个很会表达自己感情的人,父母的离婚对我表达自己的愿望和自信是有负面影响的。和Russell这样的特别开放心态的人在一起上课,对我真是有压力的。我在这门课学到许许多多从未想过的东西,最深印象的是男女的角色原来是那么受制于社会对我们的界定,许多以为就是如此的东西其实是社会、历史的力量使然。但是无论如何,我很高兴地看到这门课终于要结束了。”
Tiffany的文章象一颗很重的石子投入湖心,在我心里震起了久久不能平静的涟漪。我想她真的反思了,我以为她不会认识到自己的传统取向呢,看来,教育的确是有让人反省自己的力量的。我并非反对传统取向,只是主张人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一定的取向。
无论如何,我祝福这一对,我无权干涉他俩,但可以一直一直地为他们三个人祝福吧!
主要部分写于5/24/08,飞行途中;6/18/08完稿
注1:“他哥哥的”,是跟阿黛在一篇博客中学到的。当时觉得是很绝的一个“地区骂”,如果称不上“国骂”的话。
注2:“后性别”(post gender)是一个学术用语,大意是指打破传统性别规范的实践,即打破男人养家,女人stay home 才是“正道”和其他类似的社会观念和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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