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织毛衣、女性的传统与现代 我的妈妈是一个手很巧的人。她很会织毛衣。我小时候的毛衣几乎都是妈妈亲手织的,从出生到小学、初中、高中,直到上大学。虽然随着年龄增长,我穿妈妈织的毛衣的比例渐渐从百分之百变成了三分之一,但我一直都在穿妈妈织的毛衣。毛衣有半腰裙般飘逸的,五角星花纹的;有几种颜色搭配带小花的。我穿的毛衣常被同学问是在哪里买的,我就说是我妈打的。我爸爸是“妈妈牌”毛衣的老客户。我先生也穿过几件妈妈织的毛衣。 我的两个孩子,都在出生后不久穿上了我妈妈给他们织的毛衣。儿子到八、九岁,还能穿上我妈妈织给他的毛衣。女儿直到现在,到Saint Patrick节日,还会穿哥哥过去穿过的、绿色、有一只小熊猫图案的毛衣。 妈妈喜欢织毛衣,别人的妈妈也大多会织毛衣,一群妈妈织毛衣的景象是那么温馨。这似乎是妈妈那个年代(1940年代)出生的女性的一个特点。我的印象是,织毛衣是被看作女性必备的技能的。 我仍记得30多年以前,家里一只用彩色玻璃绳编织的,身子翠绿,头上顶一朵花翎、尾巴蓬开如焰火散落、神采盎然的孔雀。还有一把用细细的钢丝架子作为基础,造型别致而玲珑的扇子。扇子是铁扇公主的扇子的模样,洁白的底色组成了扇面,上面缀满小小的、立体感很强的五彩花朵。这两件玻璃绳编织品,是我小时候看到就爱不释手的宝贝。妈妈告诉我,这是她在我出生前自己编的。那时候我7、8岁,看着就是觉得稀罕、喜欢;现在我想起这两件手工作品,觉得自己很笨,不会做这样的手工,有一种永远难追妈妈的惭愧。 是啊,我总是遗憾,为什么我没有妈妈的聪明和灵巧。有一种说法是,妈妈很聪明手巧的,女儿就不灵了。我就只好用这种说法安慰自己了。但是我知道这种说法被“有其母必有其女”的说法一反击啊,就站不住脚了。 妈妈总是闲不住。我印象中,妈妈看电视的时候,手很少闲着放在自己身上。她要么是在织毛衣,要么是在缝缝补补。毛衣的竹针因为动得飞快,有时候会发出摩擦衣袖的声音,刷刷刷,很有节奏感,一路伴着电视机里的声音。爸爸时常说:你就不能好好休息休息,安心看一看电视吗!有时候爸爸的语气是不耐烦的、无奈的。妈妈有时候根本就不接腔,有时候自己也轻叹一声说:没办法啊,我就是个劳碌命,闲不住啊。再说,事情总得有人做啊。我不做,你这个老头子会做吗? 爸爸听了,只好含糊不清地从鼻子里哼一下,继续摇头晃脑地跟着他喜爱的京剧或地方戏哼哼着,自得其乐去了。 由于我的爸爸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甚至超强的人,我的妈妈,虽然没有刻意从中医那种阴阳平衡的角度去想,但事实上就是以自己的行动来平衡爸爸的事业心给家庭造成的一种格局了。妈妈自动地承担了大多数的家务活儿,也更多地过问孩子的学习,家长会都是我妈去开的。 妈妈和爸爸恰好是从事同样的专业,都是做生物研究的,而且妈妈的学历比爸爸高,按说妈妈在专业上可以做出更多的东西。爸爸是跟了名师,他爱钻研、心静、坐得住,在事业上做出了成就。妈妈跟随爸爸从海南岛调动到广州后,就心甘情愿地做了爸爸的助手,让爸爸可以专心地从事自己喜欢做的专业工作。没有一点怨言,有的只是对爸爸满心的佩服和支持。我相信,这只能是源于深深的爱和欣赏。 在众人眼里,妈妈是一个贤妻良母,典型的贤妻良母。长得温存娴静,声音温柔甜美,为人态度温和文雅。而不太为人知的另一面是,妈妈其实是好强的,因为她对我和妹妹有一种无形的要求和期望,我能感觉得到。她对我们的期望是,即使是女孩也不要太没有出息。 虽然我从未问过她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相信,做贤妻良母是妈妈对自己的要求。她认为,父亲在一个家庭中有更高的地位,是一家之主,孩子们应该尊重父母,而且特别应该尊重父亲。她在家庭中总是让我和妹妹注意对父亲讲话的态度,让我们照顾父亲的老毛病(高血压),不要惹父亲发火、生气。爸爸一发火,家里就如临大敌,家庭气温马上降至接近冰点。这使我从小就对亲近的人之间怎么说话比较敏感,因为我注意到话没说好就会成为伤人的武器。 妈妈自觉维护父亲的崇高地位,她认为男性就得有男性的样子,她认为男人更应该有事业心。如果一个男人老是在家里操持一切家务,婆婆妈妈的,我妈妈就会认为这样的男人再怎么样好像也“出息不大”。所以,我想,妈妈是自觉自愿为家庭奉献着自己的一切,因为在她看来这是做妻子和母亲的本份。这样也就不难理解,妈妈从来没有抱怨(至少我没有听到过)她为家庭付出了很多。这样也就不难理解,对那种家务事基本自己不沾手,喜欢请保姆或钟点工,或者老公很能干,反过来操持了几乎所有家务的女人,在很多人的眼里,这种女人就是很有福气的了,而我妈妈对这种人没有表示过羡慕之情。她倒是认为,能做就是身体好,身体好才是福气。以不做事来显示自己有身份,那是做作。 实话实说,我爸爸在工作的时候、在退休后都能醉心于他的专业工作,不停歇地工作,实在是因为妈妈在幕后的功劳大大的。我一直以为,爸爸的一切是他自己的努力赢得的。直到学了一些女性主义理论后我才突然明白,我的爸爸不是他自己把自己塑造成这个样子,而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我妈妈的态度和行动,把他塑造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而也因为我爸爸的甩手掌柜,我妈妈才成了今天这个能干、操心的妈妈。婚姻的作用对人生影响之巨大,即在于此。 我和妈妈是两代人,既有相同点又有不少差异的两代人。我受到的教育与妈妈不太一样的地方是,妈妈学的是生物,是研究昆虫、植物等自然界现象的;而我呢,学的是妈妈上大学的那个年代就被政府取消了的一个学科,学的更多是探讨社会的性质、剖析性别与社会控制的关系的理论。也因此,我和妈妈的观念、行为有了许多明里暗里的不同。 我佩服妈妈任劳任怨的精神风范,羡慕她心灵手巧,做事麻利爽快,我承认自己永远不及我的妈妈精明、能干、贤惠、无怨无悔的奉献精神。同时在另一方面,我看到社会性别(gender)在妈妈和爸爸身上明显的烙印,这种烙印是从古至今很多代人的特征,就是我自己也无法避免地打上这种烙印。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身上都有传统深深的痕迹,但是传统在我们身上的程度毕竟还有所不同。那么我们这一代(60年代后期生人)与父母那一代的差别到底在哪里?除了科技令人眼花缭乱的进化之外,在人性的理解上也包括人们对社会性别(gender)的认识深刻了很多。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是更讲求男女平等的时代。尽管这种讲求,可以预见地,必然会遭受许多不愿放弃男性特权的男性的反对,也必然遭到许多受益于男性特权的女性的反对。 我承认我比妈妈有更多自我方面的考量。我会想,我读了这个学位,要怎样才可以不愧对自己的学位,等等;我会想,我读了这个学位,怎样才可以家庭与事业兼顾,等等。有人说,这是自私,现在的人比过去那可是自私多了。有意思的是,我的妈妈支持我这样的左右权衡的“自私”,她说有这样的想法很自然。一个很好的问题也许是时不时地问问自己:自私和自我的差别何在? 做一个工作着的母亲,是不容易的。因为很久以来,传统性与现代性在女性身上冲突得最激烈。虽然在今天这个工作性质已经不存在截然的性别分工的社会,男性也面临着愈来愈多的挑战,他们被挑战的是,是放下男人架子、改变自己总要在当权者位置的时候了。但是由于女性天然的生育义务,一个母亲面临的生活的角色冲突总是很激烈的。我为自己好像永远也不能找到时间和妈妈学会打毛衣而隐隐地遗憾,默默地下决心,下次妈妈来的时候,一定要和她一起打毛衣。 细想之下,我其实一直夹在我要符合“会打毛衣”的“传统期望”和渴望天马行空做自己的矛盾中。毛衣只是其中一个例子而已。这种矛盾,会伴我一生。我想,哪天我能觉得我打毛衣纯属我的爱好,不代表我要符合什么传统期望了,那就将会是我得到心灵自由的一天。 母亲节,是始于西方的为母亲而过的节日。我们这一代中国人跟风很快,很愿意过这个节日,这是一个温情脉脉的节日。西方人赞美母亲的什么呢?很可能和中国人的传统一样,是赞美母亲的牺牲,伟大,贤惠,忍让。21世纪的母亲还可以是怎样的呢?是不是不像传统里那样“牺牲”自己、不“贤惠”、不忍让就不伟大了? 我的妈妈就是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人。她伟大之处就在于她甘于平凡,不以自己是大学生而自居什么,对她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永远地关心、爱护,不仅是吃穿的满足,还有智力和思想上的影响和关心。同时,我相信母爱的伟大还在于,母亲能够真正地爱她的孩子和她的丈夫,有一种责任感,知道对和错,所以不会袒护孩子的错误。炽热、纯真、明智的爱,也许是更本质的所有人类的既平凡又伟大之处。(注) 注:这篇文章能写出来,是受到怡然的《给妈妈染发》一文的感染,怡然的文章打动了我,使我决心也写篇东西给今年的母亲节。本来只想写母亲打毛衣,题目是“母亲织的毛衣,最温暖的毛衣”,可是写着写着却跑题了。只有改成现在这个题目了。 愿天下善良的母亲都快乐! 2011,5,6 与母亲相关的文章链接: 妈妈,我永远记得你那句叮咛(2010母亲节) 妈妈,好想你(2008母亲节) 母子同写:孩子怎样学中文(2009年) 知福、惜福:我和妈妈星期四通电话(2008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