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家余光中:乡愁,无尽的乡愁
今天的大家论坛是余光中,题为“日暮乡关何处是”。他今年满80岁,个子不高,没有名人的架子,随意中却有先生的风度,这是让人肃然起敬的一种平和。白发梳向后面,儒雅,温和,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说句不怕冒犯大陆人的话,这种讲话的儒雅腔调我只是常常从台湾学者身上听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诗人,学贯中西的学者,教授,我心目中的大文人----余光中。
太多的因素,让余光中这个名字带给我熟悉和亲切的感觉。他在香港中文大学当过十年中文系教授,我在中文大学读研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港,回到了台湾,但是余光中的气息无处不在,在新亚书院的图书馆,我似乎能闻到他的书香,触摸到中文大学对他的崇敬之情;他现在是台湾高雄的中山大学的教授,而广州的中山大学,是我上本科的母校,中大,是香港人对中文大学和大陆人对中山大学的简称,想想自己总是“中大”人,更添一份与余先生的亲近的感觉。
今天听余先生与主持人曲向东的一席谈,如沐春风,比春风还多,是细雨化开冬的坚冰的感觉,很难描述那种内心的激动,是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的激动,和久旱遇甘霖的满足。所以放下手头的任务,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记录下余先生的话。
这次的节目是以余先生的两首诗“乡愁”和“民歌”串起来的,这一定是主持人的独具匠心,“乡愁”一诗用中国的小桥流水的优美,“民歌”一诗用黄河长江的宽阔恢弘的背景衬托着打出字幕,非常动人,你想流泪。
在此只记下了“乡愁”。乡愁的诗,随着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在墨绿的、缓缓流动的水面摇晃着驶向前方,打出字来,这种意味,相信也只有身为中国人的我们能体会。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条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没有一个人一生的经历,你写不出这一首看上去真的很短的四段诗。
曲:您是诗人,我们很多人年轻的时候也爱写诗,但是后来写不出来了,这是为什么呢?
余:中年是一个关卡,因为年轻的经验差不多写完了。对母语(中文)的运用到了一个瓶颈。主题也已经枯竭。
余:“文化的外貌是艺术,艺术的内涵是文化。中年就要进入文化才行。”
这句话够我琢磨一年甚至十年的了。
余先生生于南京,(和我家乡离得不远,哈哈)。但是因为日本侵略南京,他的中学时代在四川度过,又是那个让我喜爱的灵气洋溢的蜀国。余先生在《地图》中写道:
“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厌倦了中国的破落和苍凉。。。去异国,去异国,永远离开平凡的中国。”
一看到这句,我似乎为自己长期自问而不得知的问题找到答案,突然明白我为什么不得安宁地想来美国,也推先我拿到学位的丈夫来美国,那时候在港快读完学位的我,竟不想回中国大陆,就是想生活在别处,为什么呢?我的专业应该在中国啊,就是,就是因为想离开平凡的中国,就是想往西方,那个自己在香港看的书和文章都是豆芽般的英文、从而让自己血液也浸透了一种对自己文化的不自信、不屑的“卑鄙”,跑到外面冒险去,结果碰一个隐形的头破血流。
余:“四川连火车都没有,我那时候就是想到外面去,有点崇洋的味道。当时在文化上没有什么考虑,后来开始回到中国文化,就是在西化开始回头的时候,我鼓吹新古典主义。
我写屈原写了六、七首,写李白写了四首,写史可法,王昭君。。。这些东西是怀古,也是婉转的怀乡。”
余光中在台湾大学念书,那时候是台湾文坛青黄不接的时候,那时台大校长是傅斯年,与五四运动一脉相承。余指出,台湾连大陆30年代的书都看不到,主要受美国、日本的影响,文化上有一个很空的地带,所以台湾那时候接受西化是很自然的。(原来如此!)
“后来我自己去美国读书,才知道了乡愁。”
“在国际的鸡尾酒里,我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这一句反映了中国人同化的困难和不情愿。多么生动,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可最终不是只能融掉了吗,如果你毕竟是冰?)
“回归就是重认古典文化,精神上想重新认识中国古典文化。语言上重新认识中文是怎么回事。”
----关于你属于哪一个流派?
余光中学成回到台湾,成了一个左右不逢源的人。其时文坛正在进行着是西化还是坚持中国古典文化的争论。余先生说:
“一个人真正成熟的时候,你很难归类,很难归派。一个人越全面,就越难以归类。张爱玲,她并不怎么学西方的东西;沈从文也很难归类,他真的是农民;别人顺便给你一个标签。。。”(顺便给标签?好的讽刺!)
“论争很多,你要太过于陷入论争,就难以自拔。不要论争,埋头写你的。梁实秋、胡适,都是很多论争,名高谤随,自己走自己的路,走到后来,时代会跟着你的。”
“我是一个孝子、浪子、回头的浪子。孝,孝道,是很好的,一个慎终追远。但是光孝,如果食古不化,也不行。
浪子----以为只要去西方就能取到经。取回经来干嘛?唐僧就是这样,他要译梵为唐,官也不要做,只要翻译,这就是回头浪子。唐僧说我就是要翻译佛经,还佛法以本来的面貌。”
余先生与自己的夫人一起,翻译了梵高传,这本译著是三毛指定三本随她下葬的书之一本。可见其动人之处。
----什么是乡愁?
“乡愁先是地理的,但是一旦成了时间的乡愁,历史跟文化就进来了。你的乡愁,变成整个文化背景,整个九州,整个中国,这就是大乡愁了。
我去东北,东北人欢迎我,我从没去过,但是在台湾我们喜欢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唱这首歌就要流泪。”
对故乡的思念并不仅仅是余光中自己的惆怅,杨弦改余光中的诗为歌,台湾现代民歌从此诞生。余光中说他要到四五十岁才写得出李白的诗,写出了许多文人内心深处的感觉,感动了余秋雨等作家。
“乡愁是使命感。自己能固守中文的根基,就是自己的使命。”
余称自己三分之二是作家,三分之一是学者。他对主持人评价他很平静,而不是很激情的回应是:“热情是摆在作品里,冷静是摆在学术中。现在是这个三分之一跟你在讲话。”
曲向东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现在你可以回到中国,故乡去了,但是你觉得你找到自己的故乡了吗?”
“未必。”余先生说。
“所以这个乡愁,不仅是海外的人有,就是本地的人,离开上海几年回去一看,上海也变了,你原来的小乡小镇也成了高楼林立了,人就有了沧桑感。这种沧桑感,就是乡愁。”
“人的前半生,是激情主导写作;
后半生: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写这个东西?
到了老年,我知道我是谁了。我要来把中文写得,写得比较清新,我希望把我民族的语言,更提升一点,中文经过我的手,会有一点改变。”
余先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就是:“中文在手,就等于故乡在握。”
中文在手,就等于故乡在握,这句话,是否也解释了这么多人在乐此不疲的写中文博客的原因?至少我找到了一个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原因。是的,我是中国人,所以写中文就是我的一种生存方式,与有没有时间没有太大关系,与写了有谁看、写那么多废话有什么意义没有太大关系;写,为自己而写,既非无聊,也非无奈,其实是自己无意识的一种生存状态。
----关于生命与时间(永恒与时间)
“河水不回头啊,而河常在。”“这是永恒和时间的关系。河是要奔向大海的,大海就是死亡,也就是永恒了。”
“生命成正果就是艺术。”我的理解是,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艺术是长存的。
对台中关系,余先生还说,“不要为了五十年的政治,而忘了五千年的文化。”
意味深长!这才是真正的文人。
200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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