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成功和不成功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关于生活的一本字典,这本字典里记录的是自己接受的来自外界的信息,外界信息输出的方式和内容是定式的、统一的,但是个人接受到自己大脑并储存起来的东西却是千差万别的。这样这本字典就成了一个主观的东西的储存器。 有一个字越来越频繁地在我的字典里出现着,这就是“成功”二字。 更准确地说是我对成功的思考越来越频繁。 成功是一个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出现在父母对我们的谈话中、父母与其同龄人谈话中的一个词。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好好学习,以后才能有成功的人生。成功的同义词很多,有时候是“做得很好”,有时候是“做得很大”,有时候是“很有名气”,有时候是“发了大财哦”,在本土中国人的谈话里,“上了名校”、“发了财”、“做了大官”,是成功的代名词,在海外中国人的谈话里,“进入主流社会”、“找到好工作(好工作一定是意味着收入相当高的工作)”、“上名校”、有时候是“拿到身份了”也是成功的代名词。 现在我又看到想得更深一些的人说,成功除了要有本事,还要有一点运气,人生平安就是幸福,再加一点运气的话,你就成功了。也就是说,成功不是平平安安过着日子、或者有生存的技能与本事就配戴上这顶光荣的帽子的,成功要有运气。这也许就解释了为什么芸芸众生只能是众生,而不能被称作芸芸成功人士。 也就是说,成功不是普遍的,成功是较为稀有的。这反映了中国人对成功的看法。每个人都把成功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普遍而言,钱、权、名望成为多数人的奋斗目标。 你也许要说:那又怎么样,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不是在想对还是不对,我想的是:这样的成功观,会对人的行为有影响吗?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对这种父辈传下来的成功观念的渴望,每个人才会心甘情愿地忙不迭地进入到社会竞争中去,而竞争的后果,就是原来的社会分层得到维持和强化,如果这是一个贫富分化剧烈的社会,这种竞争只是使这种分化更剧烈,因为系统没有得到任何挑战反而是被人们自觉地维护得更坚固;表现出来的现象是,人们都在挤往去名校的路上,因为名校带来的是声望、和上流社会交往的通行证,毕业时优人一等的工作机会,进入名校是成功的第一步、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所以就有了中国人的名校情结。 我这样说夸张吗?我看到许多父母关心的是孩子的每一种选择后面都是能不能进名校(或称为“好学校”)?如果一种观念在孩子很小的年纪就总是被灌输,那么没有哪一个孩子有这样的定力可以不受这种观念的影响,因为孩子总还是想让父母高兴的。 在从小就要做好孩子、读书要读个好学校、以后有个好工作,保证一辈子起点比别人高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孩子呢? 是长大后成为中产阶级中坚力量的、是看起来也许中规中矩的、但是心里越来越厌倦父母“好好好”教诲的孩子吧。在无奈中长大的孩子,以后对人生的态度是否也会比较无奈? 孩子可能被抹杀的是他们原来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孩子的“自己”一直没有机会被自己或父母发现。 这种做好好好的孩子的观念灌输的其实是一种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支柱,因为在一个资本的社会里,人们就是被训练成对贫穷要有一种恐惧以至轻视的态度,仔细想想,不是这样吗? 当你说一个东西好的时候,其实你也表示了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就是在说另一样东西不好,当你说富有好啊、发财好啊、有钱就是成功啊的时候,你也就是在说穷困就是失败,穷人穷是活该因为他们不够努力,他们很懒,即使你说穷人也蛮可怜的因为他们运气太差,听起来好像是够有同情心的了,那也还是在说穷就是差劲,因为一个孩子是分不清什么是运气的差别和自己素质的差别的,家长们没有多少人有耐心和心情坐下来和孩子们说一说贫穷是怎样形成的,因为家长的时间总是花在教育孩子要发奋向上,长大才能自立甚至要做富人; 当你在说当官就是这个人多么厉害啊、很聪明啊、当大官是这个人多么有本事啊的时候,你就是在说没有当上官的平民是不够聪明、有本事,于是整个人群就会形成一种对做官的人的“敬畏”的态度,也会形成对平头百姓或没钱没势力的人的轻视的态度。势利就成为社会的普遍心态,人们一方面觉得社会没有温情,可是一方面自己又做了什么去增加一点温情呢? 社会的力量是太强大了,她在你还没有意识到什么是社会的时候,就已经控制了你对好坏的理解,你已经无可选择地接受了你所处的社会的意识形态所界定的好或坏。你已经被提前设计好了令你自己喜怒哀乐的程序,而在一定条件发生时,相应地出现社会所需要你反应的喜、怒、哀、乐。 你渐渐地离开了一个自然人的需要,对于一个自然人来说,做本色的自己是最自然因而也就是最快乐的一件事。快乐来自有足够的时间做自己感兴趣的事而不是有很多时间都在做自己不感兴趣的事,要改变这种做不了本色的自己的状况吗?那么请问社会能否提供给以每一种兴趣为基础的工作机会,而不是有的专业简直就找不到工作只能喝西北风,这样才能确保人们敢于去把自己感兴趣的事作为职业目标来追求; 快乐来自人与人之间朴实的、无功利目的的关怀,来自对大自然的欣赏和热爱,但是在社会意识形态“好好好”的控制下,做本色的自己已经不可能,人的情绪被赚钱、当官、自己孩子上的学校有没有名气左右了大半,所以人有了一种被分离的感觉,觉得自己离自我越来越远,当自我的快乐与“什么都要做得完美”(也就是人变得很要强,也很在意付出有没有得到回报)紧密相系时,人对自己很难满意,或者满意一时过一阵子又不满意,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所以当人的快乐与是否成功紧系在一起时,人就已经远离了一种质朴、真实的快乐,而成为追求社会性的快乐(社会性可以说是人的第二属性)去了。所以为何说人是贪心不足的动物,就是因为快乐与贪婪扣在一起,人的社会性在于,在比较中人才能找到“快乐”,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可以说,成功是社会给的,成功不是自己对自己的认同。 也许有些人想到了这些,但想要摆脱社会给你灌输的这一套东西,却很难很难。因为人都想得到社会的承认,我们已经被训练成了,当你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时(拿得出手的东西是钱、官、学位、上的什么学校、工作的单位是否够大、够有名),就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白活了。 对于第一代生活在海外的中国人,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文化环境,但是抱着的还是自己过去那个社会里界定的“成功”观念,当自己与钱、官、学位都有一定距离时,就会很自然地把成功的期望加到孩子身上去,首先的一步就是让孩子向名校(名校于父母是带来面子,中国人都要面子;名校于孩子等于好工作,好工作等于他今后的社会地位和声望)前进。这几乎是由于我们中国文化的特点决定了的。是个人无法控制的。 再一个是,我发现美国的成功观念与中国其实是很相像的,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中国人都能成功地成为美国中产阶级的原因,因为中国人在中国被灌输的成功观念有助于到美国来实现成功,美国人的成功观念与金钱、财富、社会地位密切相连,读书是跻身中产阶级的必要的一步。美国人也要上名校,也认为有面子,其实正是因为这些观念、意识形态的东西成为社会规范(Norm)社会分层才得以世世代代地维持。 这样说是在提示孩子不该求上进,不要争取上好学校吗?也不是。只是我觉得,读书的目的不是上好学校,那应该是一种手段,通过这种手段我们要做些什么才是真正要问的问题。在父母们的交谈中,我们听到的往往是在孩子要上大学的那一年,人们就喜欢问孩子要去什么学校;而我觉得在孩子没有上大学之前的每一年,如果我们真的关心一个孩子,我们都应该问你的孩子喜欢什么,对什么感兴趣?当他们钢琴得了奖的时候,我们应该问的是他们喜欢练琴吗?他们对音乐的理解加深了吗?他们特别喜欢谁的作品,为什么? 人们谈话中,更多是在谈“东西”(stuff),而不是内容,即人们的谈话只有类别,如学校出名还是不太出名,专业好找工作还是不好找工作,而没有太多的内容,如你喜欢自己的专业吗,为什么你要学这个呢。所以许多谈话是很空洞的,问过孩子要上什么学校之后,下一句就没有话了,或者就该请过来人家长介绍怎样上好学校了。对这个学校有什么学术传统,孩子遇到了什么样的老师,就不是人们关心的了,反正学校的排名似乎已经暗示了这一切,因为我们是第一代,对很多东西自己也是两眼一抹黑,要靠孩子们用自己的经历去了解。这好像也是我们无法控制的。 我这样说的时候,似乎已经预见到有读者会说,你是吃不到葡萄先把葡萄说成酸的吧。随便怎么说都可以,我无所谓。我只是感到一种很深的无奈,因为每一个人都似乎感到过一种被陷身圈中的困顿感,却又在起劲地强化这种困顿感,人们无法摆脱这种成功观,而正是这种成功观,造就了人们的“快乐”和“不满”。人生就是一个循环,在快乐和不满中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这种成功观有可取之处吗?以经济学或管理学为基础的思维方式告诉人们,这种成功观不管你怎样去评价都好,它是有效率的,符合适者生存的竞争法则的,正是这种成功观,才有了现在仍然是世界头号强国的美国和许多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霸主地位的维持,正是这种成功观,中国的改革才能取得如此多的经济上的成绩,这种成功观引领着历史的进展,伴随着人类社会的种种转型。这种成功观给处于底层或较低层的人一种改变自身处境的动力,人们对金钱和地位的追逐才造就了许多亿万富翁的出现,这些富翁中的一些善人又把金钱捐给社会,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富人很容易引起人们敬畏的原因之一。 但是许多人都会忽略了,每一个社会都有一些不是以金钱作为目标去生活的人,正是这些人,使社会保持了一种对自由的追求,保持了对人的认真思考,这些人很多是历史学家,教育家,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和正直的科学家。他们不需要那种以名气和官衔来定位的社会认同,他们默默地生,默默地死。社会对他们给予的尊重远不如给予富人的多。但是好在他们的思想和精神留下来了。 每一个人都只有一辈子可以活,如果因为一些特定的经历,你开始怀疑那种世俗的成功观,而又要过快乐的生活,就要改变已经被自己习惯性地接受和习惯性地相信的成功观念。当你坐下来的时候,有没有时间想一想:我快乐吗?而快乐究竟与成功有多大关系呢? 我也没有答案,我只是觉得,一个能自由自在地思想的人,应该是质朴而快乐的,这时候成功也许就不重要了。也许到了一定的时候,当许多人可以发自内心地、愉快地写下自己对成功的定义,在自己的字典里出现对成功的许多理解,许多种可选择的途径,而不总是钱、权二字的时候,就是百花齐放的时候;而百花齐放的时候,才是一个社会真正成功的时候吧。历史上是有这样的时候的,我期待我们生活的时代也有这样的时候。或者说,和有类似想法的人走到一起,一起做一点有意思的事情,那么你就是在写下自己对成功独特的理解了。 2010,6,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