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1）：一个学生从课堂里带走的

今天是个好日子，因为这是冬季学期教学结束的一天。尽管考试还是下周的事，但至少我可以停止做循循善诱状而“误人子弟”，可以小歇一会，再开始下一个循环做循循善诱状。

这是种族与族群关系课，我说了一下祝愿学生们今后学业成功，希望他们能学到一些一时半会忘不了的东西，并希望他们成为种子，把学到的东西告诉身边的人，能让多些人尽量不带偏见地生活在这个各族群只能天天相处的世界。随着墙上挂钟的指针指向12点45分，下课时间到了，我的心为掐住点讲完了该说的话而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学生们有人在等着交自我反省的总结，交研究小组的同伴评估，补交迟到的电影分析，我一一接过这些作业，看到Tyler，这是在我旁边等了好一会儿的男生，以为他也有作业要交，叫一声他的名字，他首先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说，

“我感到很难过，我们再不用来这里上课了。我希望能多上这个课。”

我心里的轻松感跑掉了，涌上的是感动。我知道今后想起这个情形还会比当时更感动。

“Tyler，我很感谢你这样讲。我也很享受和你们一起上这个课。”我说。

“我喜欢上这个课，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春季的课已经选了，你秋天上什么课呢？”他问。

“我秋天还上这个种族，还有概论。除非你还想学概论，那个课，我有了些新想法，相信会很有趣的。”我说，并不指望上了200level的这个课后他还会来选概论这样的基础课。

“那好，我秋天一定来选你的概论。秋天见！”他脸上是明朗的笑容，再次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离开了。

这个学生总是坐在第一排我眼皮底下，安静，但是很认真，理解能力也比较强，我知道他之前并没有什么社会学基础，但是他的成绩相当不错。他下了功夫，看得出来的。

几乎每一次下课，他会说，明天见。周五时，总不忘记说周末愉快，我要去开会，走掉三个教学日，热闹的教室里一个声音说：“祝你开会好！”一看，又是这位Tyler在说。多么有礼貌的学生啊！真不容易呢，在今天这个世界。

学生走光了，因为这种感动，使我没有马上锁门，反而在教室里坐了下来，决定看看今天提前交来的自我反省总结。其中就有Tyler的。我打开看起来。

“这是我在这个学校的第二个学期。我很想上你的社会学概论，但是全满了，于是我决定选这门两百level的课。第一次进来这个教室，就很激动地想知道这门课是教什么的。我对这门课的期望是学尽可能多的种族，族群文化性（ethnicity），性别，及这些是如何与整个社会联系在一起而发生作用的。我期望受到一种与课程相适的方式的教育。如果你是racist的话显然这门课不可能被正确地教了，但你所用于教学的方式使我学到了这么多东西。”

“如果你是racist的话，就不可能教好这门课。。。”这是一个年轻率真的学生才会说出的话，我还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形容对一位老师的猜度的话过，有趣。

文章继续说：“我来自一个很小的城镇，95%的人都是白人。我没有什么种族主义或受歧视的经历，也没有经历过不同的文化。我从来没有一个不同的种族角度（perspective)去知道每天的生活是怎样的。作为白人，主导群体的一员，在美国，我没有经历过任何歧视，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存在。经过这个学期的学习后，我的思维方式整个不同了。我看到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文化和种族，看到我们的日常社会是怎样对待不同的人群的。”

“通过这门课，我学到怎样去sense偏见与歧视，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我也学到了每一个人都是真正平等的，不管人们从生活的哪一个角落走来。这一点很重要。（”I have also learned that everybody is truly equal, no matter what walk of life they come from. I think this is very important.”）我们都是人，没有人应该因为种族、族群、性别、阶级、性取向而被judged。

我相信这门课是我生命中上过的最重要的一门课（”MOST important”）。我从这门课里面学到了最多东西，我感到每一个人都需要上这门课从而受到种族、族群、性别等等的教育。

上这课前，我以为我们因为肤色而不同，。。。现在我明白了，只因为我们肤色不同，并不表示我们是不同的。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人，想在这个世界上共同生活而已。这一点很难解释，但请相信我----我真的感觉到我的整个生活都因为这门课而改变了。”

在后记（note）中，这位学生写道，
“这门课改变了我的生活，在于我思考社会作为一个整体的方式发生了改变。我会告诉我的朋友们来选你这门课，因为我相信你的这门课可能是这个学校能给学生的最重要的课之一。我想说谢谢你，教给我种族，族群，性别，阶级之间的关系。你的课非常有趣，非常令人睁开眼睛（eye opening)。”

这无疑是一篇真诚的反省，我省略了一些我提出必须回应的专业问题的内容，只挑选了一门课深深改变了一个人的思维方式的部分。我记下这些内容，不是为了炫耀我的学生或自己，目的却是更多给自己鼓气而已。因为我的生活世界里，主要是华人社区里，没有多少人真的有兴趣了解社会学对种族的观点与看法，尽管这个问题与人们密切相关，人们更多关注的是投资，赚钱，和与这些事情密切相联的专业。人们生活在一个自己以为自己是中产阶级、模范族裔就万事无忧的感觉中。

很多时候我真的怀疑自己的专业是错了，因为造成了我自己非常孤单的感觉。人们饭桌上热衷的话题是与money相关的东西，不是与思维方式相关的。从一些学生很冲的反映里，我也怀疑自己的教学价值何在。所以我需要看到这样的反省，人需要给自己打气的，当气不足的时候。这个气打得我这个皮球又够再鼓起劲去做一种比较艰难的工作。

有的老师说，他们喜欢教学因为喜欢看到学生眼睛里那一闪而明亮的光

----受启蒙后突然领悟了什么的光。

我喜欢看学生明朗的笑容，和那一下子明白了真相的“开窍”的瞬间。人，需要苏醒。我也需要苏醒。

2011，3，17

相关文章：

令我倒吸凉气的两份种族主义学生作业

种族主义学生作业（续）

终于等到了让我动容的Re-do：对种族主义的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