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剖析:患得患失的我
患得患失出自論語·陽貨第十七(17-15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 孔子說:“可以和一個鄙夫一起事奉君主嗎?他在沒有得到官位時,總擔心得不到。已經得到了,又怕失去它。如果他擔心失掉官職,那他就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了。”
為了用患得患失做題目,特意找來這個詞的出處,從這段譯文,知道自己對患得患失的理解與其原意還是很有出入的。患得患失的原意是,得到了又害怕失去。這種患得患失其實不是很正常嗎?這有什麼可以太過於苛求的呢?
我理解的患得患失,是得到了A又想着失去的B的好,失去時才知道原來擁有的那樣東西的可貴。指的是不知道珍惜自己已經擁有的,或者對兩種選擇都不想放棄,永遠在一種惶惶然之中過日子。我覺得許多人理解的患得患失也是我這種版本的,是不是?
我是一個患得患失的人,雖然不是件件事情如此,有時候好像還是有點主見的,比如在找老公這件事情上,在選擇自己的專業這件事情上(有主見也不等於沒有懷疑自己上了賊船的時候),在生幾個孩子這件事情上,在香港瘋狂買衣服這樣的事情上,在什麼樣的房子我們要買呀的事情上。。。,可是除此之外,有一些事情,我會簡直象自我陶醉般地吃着後悔藥,幻想如果我不這樣會不會就大不同了,如果我不這樣就會如何如何了。惆惆悵悵,纏纏綿綿,顧影自憐,孤芳自賞,別人以為我大大咧咧,或豪爽得象北方人(常有人說你不像南方人,不過也有人說你就是江浙那邊的人),從小看越劇《紅樓夢》,每次看到王文娟演的林黛玉的戲,特別是寶玉哭黛玉的戲,我會哭得跟淚人似的。而且感覺自己有點林妹妹的憂鬱,也欣賞她的憂鬱,但是我並不敢也不想大聲喧譁這個,因為憂鬱是許多人不欣賞的東西。讀研究院時,有一個四川來的小女孩,說她小女孩是因為雖然她年齡也和我們差不太多,但她都沒結婚,連男朋友都沒有那時候,她居然對我說“我一看到你,我就覺得你怎麼那麼憂鬱哦?”說得我心裡可是一驚,心想你怎麼能看到我憂鬱,難道我藏不過你的眼睛?好厲害的四川小辣妹!幾年過去,這個小女孩可是本事大得很,那可是一個大家都公認的人精啊!
我今天決定剖析一下我自己,既是為了反省的需要,也是為了一個朋友,因為朋友的遭遇讓我心裡那根筋被觸動了一下,讓我想起了自己一段非常患得患失的日子。那是我很怕回頭再好好去分析的日子,不美好,但是存在過,至今我還不能說我完全解脫了,精神上完全鬆了,誰都有情緒低落的時候,只是分享。
這個故事可以有很多種說法,哪一種說法都說不出當時那種心裡的沉重得似無天日、又亂如麻的感覺了,畢竟時過境遷,一切好像風輕雲淡了,說到底,不同的人讀這個東西,肯定有人覺得嗯可以理解,肯定有人覺得咳什麼大不了的破事兒,值得那麼痛苦嗎?這也是人各有志的實際情形吧。下面就說說這個故事,看看我的患得患失到了什麼地步。
達琳曾是和我關係很好的美國朋友,但現在我已有兩年沒見她了。
開始時我們也會打一個電話,後來越來越少;偶然地會通一下電郵,她的生日我記着,每年還會給她寄一張卡,過大的節日我也寄卡,她每年在情人節才寄出的年終小結的信我也總能收到一份。她還堅持給我的孩子訂少年雜誌,她一直很欣賞他們的藝術才華。但我們就是不見面了。
從原來的傾心交談,到現在靠賀卡維持的友情,我知道原因是有一段非常壓抑的日子,她說了一句令我很恐懼的話,一句話能有這麼大的作用嗎?是的。
說來話長。
05年為了國內的一份吸引人的工作我帶着女兒獨自回了廣州,在一個大學工作。後來覺得這樣下去對家庭很不利,我咬着牙辭去了國內那份前景很好的工作,回到除了丈夫兒子外舉目無親的這裡,一切都要重新開始,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呢?
是一份我以為應該能申請到而沒有得到的工作,兩年後這份工作再次招人時我才得到(這在《感謝生活》一文中有詳細描述,有興趣請去查看)。原因?不得而知。但是這段經歷,讓我在以後能撈到一個機會教種族和族群的課時,對其中的許多理論概念,有了一種切膚的體會,我有一滴積在內心深處的淚。這是後話了。
沒有得到自以為條件非常符合的工作,對我是一種重創,我的自信心受到很大打擊,我總在想:我在哪裡沒有做好?哪個問題沒有答好?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我的英語是不是臭得沒救?但是如果英語太臭為什麼人家還要我去做非全職?我在國內一所知名大學做副教授,這裡卻連一個教師職位都不給?我回來就是為了受這種“屈辱”嗎?下面我該怎麼辦?
這些心裡所想,也毫無保留地倒給了達琳,我的同專業的、在第一所任教的社區學院認識進而成為好友的她。我苦悶,覺得暗無天日,當初決心從中國回來時,是因為我選擇了家,但是當我得到了一個重新完整的家,我又為在這裡難以找到想做的工作而做起了如果我留在國內將如何的“夢”,這就是患得患失。
達琳和我一樣,是part time老師,家裡還開着一個心理諮詢診所,給有需要的孩子、大人提供心理諮詢。她有心理諮詢的開業執照。
06年,找工作的事情已經過去3個月,夏天了,我們倆在一個中國“包肥”店(借用轉悠的專利翻譯啊)吃午飯,至今記得當天的環境。
四周光線暗暗的,我們喝着杯子裡的冰水,當我把心裡的苦悶、困惑又基本重複一遍後,達琳用那天顯得異常明亮的眼睛盯住我,說:
“I think you are now having the Depression. Your experience of coming back from China’s job and the frustration you have now is a crisis, this kind of depression is called post crisis traumatic depression. It is common to people having the similar events in life. I have that kind of experience too” (“你有憂鬱症了,你從中國回來,現在又這樣沮喪,這種症狀可以叫災難(或危機)帶來的重創性憂鬱症。這在有類似經歷的人里是普遍的。我也有過這種事。”)
她接着問我,你睡覺怎麼樣,吃飯怎麼樣?
我說知道那消息後有四五個晚上我沒睡好,夢裡也是找工作這件事。
她說,你需要吃藥,這種藥我診所里就有,沒什麼副作用,我可以開給你,我有這個資格。。。。
“你有憂鬱症了。”這句話像一隻蜜蜂,在我腦子裡嗡嗡開來,下面的話,我聽了也等於沒聽,我也不願再聽。
我無法接受的是,我的朋友兼同事,以一個心理醫生的專業口吻跟我在吃飯的時候講這樣的話,用那樣一種專業的眼神審視着我,如果她不是心理醫生,只是朋友,說這話我完全可以接受,但是這兩種身份加在一起,就不行了。
從此,我在心理上一下子地疏遠了她。咫尺天涯,只為一句話。我受不了再和她在一起時,那鷹一樣的令人不寒而慄的眼神,是我諱疾忌醫?好像也不是,有病就要治,但是我不開心,患得患失就是憂鬱症,要吃藥?那全中國人民、全美國人民誰敢說自己從沒有不開心的事情,有不開心和朋友訴苦就都是憂鬱症要吃藥?還有,難道我真的這麼離譜,得了那種病?
我把這件事告訴我的另一個也和達琳是朋友(但後來也不來往了)的朋友,她是退休的老社工,她們年齡接近,都是65歲到70歲段的人;她大吃一驚,說這是職業道德的問題。達琳的做法不專業,專業做法是應該推薦我去看別的可信賴的心理醫生。她自己絕不可以這麼做。而且這位朋友說:“我可能是錯的,但我可以告訴你,根據我的判斷,你沒有depression,倒是達琳,她才正正符合depression的症狀,比如她不願接觸原來的朋友,不回大家的Email,行為有些古怪。。。一個心理醫生說人有depression給人的感覺是很嚴重的,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
我上網查了一下憂鬱症的症狀,人人都知道《實話實說》原來的主持人崔永元算一個例子,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還想從窗子跳下去算了,我只要幹了體力活睡得就不知多香;還有不想活了、想傷害自己等等嚇人的症狀,我還想活,也不想割脈,可是,只是,這裡有我的活路嗎?這裡是某些專業的人的天堂,但不是我的,那我去轉專業?年紀大了,說得輕巧。
無論如何,不開心和憂鬱症之間是不可以畫等號的吧。但是我承認我患得患失的性格、現實的不如意造成了我的悶悶不樂,從而使達琳作出了那麼一種判斷。
那年九月,金黃的季節來臨,我收拾起心情走進了新學校。在那裡開始更多地靠自己教書,原來我很聽達琳的建議,畢竟人家是美國人,經歷了那麼多,現在沒有人給我專業建議了,我自己也要成長。
時間會帶走一切,哪天,也許我該給現在身體狀況很差的達琳打個電話,邀她一起吃飯,只要她不要再用那雙很專業的藍眼睛盯着我,提那段“恐懼”的往事。
患得患失說到底,還就是一種性格,可能孤芳自賞的人特別容易有,想改也不容易,只有時不時地提醒自己,隨遇而安。隨遇而安,其實也是一種修養。生活沒有完美的,整個被連根拔起來拋到海外的生活就更難達到自己原來被教育着相信的那種“完美”了,但是面對現實,在新環境中交可交往之人,找到不如意中心靈的平靜,好好地生活下去,也許才是活着走路的意義。
太悲觀了不是嗎?請原諒。老實說吧,我並沒有完全忘記06年的那一種沮喪。因為我知道我的自我(self)中,有一部分是休眠了,這一個部分,是想做研究的我,但目前忙碌於教與學的我(身在海外一輩子都要學習),是沒有精力去做了。家庭的完整、孩子的教育成了壓倒一切的主題,我能力有限,不像三頭六臂的人,樣樣都做得到,也只好認了自己的無能,放在十年前,該想不到自己是這個心態的(又提從前,又自己臭美,真是毛病了)。所以我特別佩服心態很好的博友,只有把希望托給平常而和順的日子,應付完該做的,再做夢吧。
2009,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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