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对父母说话夹英文 我最近写的自己刚参加的一个本地区的少数族裔高校教师面临的问题和困境的会议的文章,收到了许多真诚的、富有真知灼见的评论,令我感动并感慨。也使我无意中回忆起了一件久已不再想起的小事来。 1995年,我在中文大学读研究生第二年,学校里有一个与夏威夷大学在火奴鲁鲁的校区进行交换学生的项目,我报名参加遴选,与另外两位同学一起通过了面试,我很兴奋地去签证,第一次我居然没有获得签证,那天面试的移民官员说要补充材料(无非是证明我不会逾期不归),我回学校补充了材料,第二次顺利得到签证。 那是我第一次跨洋过海到美国。美国是香港学生心目中的学术天堂,学术殿堂,不到美国非好汉,要做学问还要到美国。我的香港同学和大陆同学对我得到这个难得的机会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使我也有点沾沾自喜起来。 到夏威夷后,那里有人间天上的海景,美不胜收的沙滩,我是去写论文,也要选两门课,但是我选了不算学分的那种non-credit class,所以压力不大,我的状态和一些中文大学老师对那里的评价正吻合,他们说那里不是读书的地方,那是是度假的状态和好地方。我心情轻松,一天到晚喜欢与刚认识的同学相约打打网球或羽毛球。 有一天,在网球场旁边,一位皮肤晒得古铜色的中年男子和我打招呼攀谈,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让他先猜猜看,他说你的英语听起来像伦敦腔,当时我心里忍不住暗自得意,那时候,美国是多少人向往的地方,而香港的殖民环境,熏陶了人们对英伦文化的崇拜,能说伦敦腔英语,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我不知道这位仁兄何以得来我的英语居然和那“显示身份”的口音相连。我在广州读高中时,老师就夸过我发音好;到香港后,香港同学对我说英语也很赞赏,有一位同学在一次研究生课的报告会后,当着同学和老师的面用粤语说:我觉得你英文好好听啊,没有口音的。我们老师是大学副校长,留美回来的,他也点头表示同意。这令我自己也有点相信和港生比较明显的本港口音比,我的口音也许是“没有那么重”。 事实上,这些不知道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象的评价,令我对自己开始在美国社区学院教书还是有一点信心的。但是现实很快就教训了我,我哪里是没有口音,那是在大陆和香港人耳朵里没有罢了,土生土长的本地学生马上令我意识到我的口音和我的肤色一样明显。 一学期的交换生生活很快过去了,我回到香港,穿着在火奴鲁鲁一个教会里买来的非常便宜的二手牛仔衣裤,一头长发也不扎,就这样随风飘扬,我觉得自己和过去真的不同了,即我敢穿旧衣服了,穿旧衣服子是美国人的习俗之一啊。还挺美。那时候的心态用一句话形容,就是以为去了趟美国,就总而言之地有点与众不同了。 由于生活环境(殖民地)的缘故,香港同学一贯喜欢说话夹着英文。我也染上这个习惯,当我从夏威夷回到大半年没有回的家,爸爸妈妈做了一桌好菜给我,我很兴奋地说着夏威夷的一切所见所闻,说到什么时(现在已不记得了),我就好像很自然似的(其实我心里是想了一下,我该说英文吗),夹了一个英语单词在我说的话里,当时记得专心而兴奋地听我讲话的爸爸妈妈面面相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继续吃饭。我先生在饭桌上看了我一眼,也什么也没说。我继续大聊大侃,眉飞色舞神气活现。现在想来该是颇为浅薄的样子吧。 回到我们自己的小家,我先生正色对我说:“你在你们家干嘛要和你爸妈说英文呢?他们哪里能明白你那句话的意思呢?你这不是在炫耀你的英文吗?” 我给他这么一说,很难为情,但是下不了台,还要强词夺理,说“我以为他们能听得懂,我习惯了这样说话。”其实我爸妈学的是俄文,会听社交性的英文单词或看他们专业范畴的英文,但是肯定不明白我那种夹着说的英文。而且那英文并不是我找不到中文中的对应词。 我先生说,“即使你习惯了这样说话,对你爸妈也不该这样啊。再说,这种习惯你自己刚去读书时不是也很不习惯,很反感的吗?你故意让你爸妈听不懂,不是让他们难堪吗?” 是啊,我的心里重重地一沉,我这样做不是虚荣又是什么呢?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变了。 这件事和前面几篇文章里讨论的英语口音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件小事,但是多少反映了我那时候的虚荣心。我一直很感谢我先生给我指出了这一点。 2010年5月31日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