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族主义学生作业后面的故事(续) 收到两份在文中大胆、诚实地表白了自己的白人种族优越意识的作业后,我有一个星期在心里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说实话,心情颇为压抑,也想过是否不该追究什么,但是作为一个教师的责任感让我难以就这样算了。我知道这是一个言论自由的国家,但是我的作业的目的除了让人们在言论自由的环境表达自己的文化中心主义之外,还要反思,从这个概念可以思考些什么,从而每一个做了作业的人,都经过一些思考,至少知道自己过分的文化优越感可能会有碍于自己去做一个心胸开阔能接受或欣赏不同文化的优秀之处的人。从这个出发点,我没有理由不去让这两个学生知道他们的作业没有完全达到我的要求。而且,他们在作业中的用词颇为傲慢自大,对我作为一个有色人种的老师来看,无论是否针对我都觉得有那么点挑战的意思,我知道唯有通过和他们个别谈话才能了解他们深处的想法,而这场谈话不会很轻松,但是我决定不管多么尴尬,我要和他们谈谈。 所以在上上个周五,我在两个学生作业上除了写上评语(评语指出从你的写作上,我没有看出你反思了什么东西,并分别指出他们作业中一些无法让人信服的观点)外,我贴了一张纸条,写着:“某某,谢谢你的诚实,我们能否坐下来谈谈?”我把作业发回给全体学生,那个写“定义文化中心主义”的学生没来上课,而那个写“我的国家”的来了,我看见他翻开作业看,然后愤怒地一下合上,等一下课,他就愤愤然离去,根本没有就能否坐下来谈谈和我表示一下,是没时间,还是不愿谈?我的心真有点灰暗,所以有了和院长和社会学同事交换看法的想法。 我和系主任在周四已经交换过看法,我给她看这两份作业,教政治学的她边看边连连惊呼并吸凉气:“哦我的上帝啊,怎么会这样?!”然后她迅速地翻看我的评语,说exactly我会写和你一样的东西的。然后她又说别把这事看得太严肃了哦,哪里都有这样的学生的,我说是啊,只是我在想怎么样能让他们按要求做这份作业。然后她问你觉得受到威胁了吗?我说那倒没有,不过这是一种价值观的威胁,种族主义思想就在我们校园里(学校一直认真地建立一种多元文化的氛围,明确反对种族主义)。她点点头赞同,然后就急着开会去了。 我以为事情在系主任这里就算完了,但是过完那个周末,她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我把你学生作业的事和一个午餐会的老师说了,我没有说是你的学生,只是说了这些观点,别的两个老师都说这是一个teaching moment,这件事情应该follow up,我说我想把这件事告诉院长,她马上表示赞同,她说我很想看看院长怎么看这件事,这可是院长的专业内的事情,我们院长是一个研究歧视与偏见、研究人权的心理学家,在他的领域内颇有名气。 于是,我在上周二把事情的原委写了邮件,告诉他收到两份令我震惊的作业,为了不要让院长受我的评语的影响,我自己用电脑打了一遍学生作业,隐去学生姓名,附上我的作业的要求的文件,请院长告诉我,他看了作业后的反应是什么,并给予我建议可以怎样处理这件事。 同时给一位教社会学30年的同事,过去的系主任同样内容的邮件,寻求意见。 院长在欧洲开会,但是他马上给我来了邮件,先后两个。 第一个邮件,说你的反应是冷静而有节制的,但是我们希望能找到一个方式可以清算一下这件事并用它作为一个学习的机会(a way to reddm this and use it for learning)。他的建议是,找那位我也写了邮件的社会学同事电话谈谈(她上网上的课,极少来学校露面故此我只好写邮件)。他相信这位同事比所有人都有经验处理这类事。 第二件事,他问我有没有觉得这是一个不安全的教学环境,因为我提到学生看了作业后愤怒地离开教室,他才问我这个问题。 院长的第二个邮件两个小时后来了,他说他没有想逃避对这件事的回应,他仍然认为那位教学三十年的同事是最有价值的提供建议者,他也告诉我如果是他会怎样和学生讲。重要的是要让学生投入到一场对话而不是对抗,所以表达自己不同意他们的意见还不如告诉他们,我作为老师已经听到你的声音了,并且我期望你们能在课程的剩下的时候依然对别人的声音保持开放的态度。所以我(院长)会说,“我感谢你的诚实,我感谢你能在这门课里一直愿意听别人的声音,当我们谈一些类似这种很困难的话题的时候。” 院长说我发出和学生谈谈的邀请,而不是去惩罚他们,是一个非常善意的进一步的举措。 院长说,不论下一步是什么,你的学生已经听到你了,你已经种下了一颗种子,现在你看不到即时的盛开的花,但是也许在以后的路上会有影响。 院长的话对我当然是很大的安慰,也给我指出了一个努力的方向。同时,收到那位资深社会学老师的回信,说wow这些学生真的没达到这份作业的要求,你的确需要和他们谈谈他们的回应。这位老师说,一般来说她不会布置这种在个人层次作出反思的东西,除非他们可以把反思与社会学想象力联系起来。 我对她不布置个人层面的反思的作业不敢苟同,在我看来,教育的一个目的就是要让人们学会反思,如果个人不反思,只擅长于指责别人的不是,这远远不会是深刻和公平的。但是我也为她指出应该和学生谈而高兴,看来我们都想到一块去了。 星期三,我看到那个写“我的国家”学生回来了,我走到他的座位那里,问他有没有一点时间可以和我下课后谈谈,他说有,我很高兴,就愉快地说好的,让我们下课后谈谈吧! 下课后我邀他到我办公室去,他坐下后,我说这份作业我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说出你的Ethnocentrism,一个是反思你学到了什么。你非常好地完成了我的第一个要求,他有点吃惊地看我一眼,大概没想到我会夸他做的好,他说“我这份作业做错了,” 我:“怎么错了?你怎么知道?” 学生:(有点不好意思地),汉娜告诉我的,她说我做错了,我以为这份作业是让我写出我的racism。 我:“对,你的racism可以是一种比较典型的Ethnocentrism,每个人都有自己的Ethnocentrism,我也有,但是知道有还不够,还要反思这样下去有什么后果,后果很多时候是消极的。” 然后我们谈了他是怎么长大的,他在南加州一个白人是少数的地方长大,黑人和西班牙裔都是多数,而且互相不能来往做朋友,那样的地方,使他有一种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经历,就是肤色不同的人之间交往的tension冲突、敌意,“那是一种你一旦经历过就会永远跟着你的东西,”我一下子明白了他说白人是最伟大的种族的来源,与童年经历密不可分,这几乎是一种自我捍卫的需要。 他是在军人家庭长大,难怪他说美国到处帮人们去打仗了。军人家庭的人,有的有一种无法说清的爱国情结。我又明白了一些。 我问他爸爸妈妈是什么地方的人,他生父家里是意大利人,妈妈是欧洲各地的人的后代。他和继父生活在一起。我说意大利人,你知道吗,以后学种族那一章你会看到意大利人也曾经是minority group,被English欺压,后来才爬上高层的。他一怔,看出来开始若有所思。 我照院长建议的说了,希望以后你能够继续聆听别的声音,他说我会的。 后来,问他能否加上反思的一两句话,他爽快的答应了,还说星期五就给我。(但是星期五我问他,他说没有做,并道了歉,说下周一交,我且看他能否实践许诺。) 将近谈完时,我说我很快乐今天我们能谈谈,这样即使我们互相有不能同意的地方,但是至少我们交流了,增进了了解。他看去也很愉快,和我说明天见! 我觉得心里一块石头放下了,这场谈话的意义,超过我和一个成绩很好的学生交谈的意义,我深深地感到,找他谈是对的,这种真正的谈话对双方都有好处。 于是,我给院长和系主任和同事都报告了这最新进展,院长马上回复了,说他钦佩我对这场谈话的处理,说我找到了教学的时刻(teaching moment),操练了我的聆听的技术,听到了学生观点后面的context。我并非想为他找借口开脱什么,而是找到一个最好的途径去reach他。把他和他爸爸作为意大利移民的历史相连,在院长看来,是一个关键的点去和该学生的思想联起来。 “You’ve done good teaching today,I am proud of you!”这句话在我心里引起了一阵阵涟漪,看来,teaching不是只在讲台上,能否和学生谈上话,接上电路,并不容易也并不经常发生啊。 星期四,那个写白人是优越种族,并听不惯不说“我的语言”的学生回来上课,我也问他能否下课留下,他也答应了。 这场谈话因为火警模拟而无法在办公室举行,就在教学楼旁边的另一座楼房的屋檐下,在微微细雨中我们谈了五十分钟。 这个学生比前面那个学生壮实多了,大个子,是学校田径队扔铅球和铁饼的队员。我问他的名次,他说得过联赛第七名,我说我高中时扔过铁饼,还得过第一名,他马上说那你该来我们队扔呀。从运动着手谈开去,气氛轻松起来。 他来自一个相当于是地主似的农场主家庭,成长在只有两千人的小镇,家里曾有500英亩果园,雇的是墨西哥人,最多时家里摘苹果和草莓的工人达到600人,现在家里的地有150英亩,我说哦你是富人呢,他笑笑承认了。生父很早去世,妈妈是小学的秘书,妈妈男朋友是给人们送信的人。 然后我们讲到那份作业,他也说他以为这作业只要讲自己的文化中心主义,我也是承认他这方面做得很好,但是没有反思。 我说在美国,认为一个种族比别的种族优越的观念可以说就是种族主义的思想,你认为这样对吗?他不置可否,我意识到一个大家都等着火警解除的气氛也不是很适合再谈深了;转而我问他,既然你不习惯和不讲你的语言的人沟通,那我讲英文是有口音的,你听得懂吗?他说“你没事,我只是”,他倾斜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大声说地说,“我讲的是那些,那些”,我接上“墨西哥劳工的英语?”他马上点头。 我们还讲了他将来想干什么,他想当体育老师,或空调工人,他姐姐还是读法律的研究生呢。我心想,你该和你读法律的姐姐谈谈你的文化中心主义,我想知道她会怎么看。 这个学生的谈话又给我另一种了解,一个在果园长大,帮过忙,但是没有真的摘过太多草莓的孩子,他看不起所有的墨西哥劳工,而自己却有享受着廉价劳动力的好处,这不正常吗?好像也正常也不正常,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有哪一个文化,真的在教育人们要尊重体力劳动者呢?即使中国人,不也看不起农民工吗?即使我自己,如果我和他一样在那样的环境长大的,是否也很可能跟他一样的看法?我无言,同时更加知道了偏见是一种人类的通病,而教育是一种有力的途径让人们认识到自己的偏见。 小雨很耐心地下着,这位学生也答应明天(周五)就交给我反思的话。 周五,他真的交了反思。我看了,是这样: 对这份作业的反思我想说几件事。我想人们有文化中心主义是好事,因为人们应该相信他们想要的,并为他们的背景而自豪。我也认为如果有人对自己的文化中心主义有偏差,那会让他们有点小麻烦,他们也会被认为是种族主义者。我认为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偏差和文化中心主义,人们应该允许相信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看了以后,说不出来的感觉,只是觉得我比一周前更了解了我这些学生。这份反思,反映了一个再也真实不过的心灵,就像很多网友在我的上篇文章后面评论指出的一样,一些白人是有白人优越感的,这种东西太根深蒂固了,不是一场谈话能改变的。 现实就是现实,但是无论结果如何,我觉得已经尽到了我能尽的责任。成长,不是一场或几场谈话,一份或几份作业能达到目的的。只要能让他们知道,在他们学业途中,有一个老师,是peopleof color 中的一位,和他们谈过话,也许,在今后的人生中,会有一些场合让他们想起这件小事,会让他们把世界重新拼起来,用另一种眼界,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反思发生的时刻;或者,哪怕他们永远不必经受什么经历的挑战,就让他们带着他们的Ethnocentrism,去过好他们自己的生活吧。 至于另一个学生的反思,我还带有一点期待,不过也似乎已经期望不高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自己尽力做好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