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我們所里的老范 怡然的《從趙老師到趙處》的博文,輕鬆有趣之中,指出了國內對人的稱呼從言必稱“老師”到必稱“處長”的轉變里反映了人們暗地裡追求的一種社會“承認”的轉變。不知怎麼,文章一下子觸及了我心裡對自己剛參加工作那會兒的單位氣氛的回憶,這回憶里,還有一種很深的對過往的嘻嘻哈哈生活的懷念。 我畢業時因為六四對大環境的影響,沒什麼好單位可去的,就去了一個搞自動化工程的合資公司做什麼總經理秘書,幹了沒多久,就覺得那不是自己能長呆的地方,也挺苦惱的。一個偶然的機會,想去找一個在當時很紅的私營市場調查公司的總經理跳槽,卻記錯了那個公司的地方,摸到了省社科院去了,爬到三樓,看到社會學研究室(那時候還不是所呢)的牌子,好容易看到和自己的專業一個寫法的小牌子,覺得好親切,就將錯就錯地和正好那天在那裡的室主任老詹(後來的所長)聊了一會兒天,聽到我學這個,老詹好像很興奮,也一下子熱情起來,還讓我坐下談,就這樣,我居然在兩個月以後就把檔案從人才交流中心調到了研究院。我的工作是:坐班。坐班就是要去單位里坐着上班,而別的人是不用坐班的,只在開全院大會或所里開會時才回單位來,那時候你才見得到全體職工。 那時候我剛去,根本不曉得坐班裡的名堂,但是後來慢慢的看到別的所都是中專生在坐班,心裡就很有點不爽,但是還是天天踩着單車準時上下班,把自己要走的那一段街道摸得挺熟,現在想想每天單程45分鐘,真是好體力呀。 老范是副主任,嗓門兒特大,長得也很有特點,一對豹子眼,架着一副棕色的眼鏡,衣服換來換去總是那麼幾件,褲子就有點搞笑了,總是比正常的短點兒,好像他越來越長個子似的,所以褲腳管總在小腿腳髁上頭一兩寸的地方,那時候還不興吊腳褲,再說要興也是女式的,和男士無緣。所以,老范的穿着給我一種很艱苦樸素的印象。我們的主任老詹,十分會吃會穿,這一正一副,正好形成了明顯對比。 現在想起來,在那個人們喜歡聽人叫老師的年頭,這正副主任可沒有暗示或強迫我們叫他們老師,儘管我是常聽到別的所的坐班的人是叫他們老師來的,他們自己說“叫我老某吧”,於是我們就叫他們老某,中國人怎麼叫人的講究太多,在這個上頭我沒有受過什麼“罪”,一口一個老范,一口一個老詹,就這麼一直叫下來。 老范是北大歷史系的畢業生,說起來還是我們所里這些都是“名牌”里的最名牌了,他愛抽煙,喝茶,愛吐痰(當然不是隨地的),我特煩這第一第三條,按說有我來坐班了,他就可以回家上班了,我來之前所長大概看他喜歡熱鬧,就讓他坐班,可是我來後有一段時間他照樣天天來,弄得我很不自由,我有一次直接問他:“老范,你幹嘛老回來呀,回家歇着多好?”他接得還挺快:“我回來陪你啊,嘿嘿”,我有點生氣,哪有這麼說話的,就說“我不用你陪。”他趕緊改口,說“我回來可以看報紙啊,免費的。” 社科院的人都知道我們老范有一句名言:“該死活不成”,聽到哪裡出了交通事故,誰因病去世了,他這句名言就有了用武之地,總要那麼說一下,這句在邏輯上沒有毛病的句子,還真的印在我所全體大伙兒(那時候也就八個人)的腦子裡頭,不過大伙兒用的時候,還是不會侵犯老范的版權的,都要聲明出處,“不是老范說了嗎,該死活不成啊,。。。” 我們那時候的社科院有個現在想來不上檯面,但其實也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就是為了創收而辦各種名目的研討班,各個所各有名堂,反正就是要敢於想象,讓能扯得上關聯的單位從全國各地奔赴經濟發達的地區來參觀學習,交流經驗。我去的開始那兩年我們沒有太多科研課題可搞的,倒是各種研討班充斥了我的上班生涯,也為此和同事們有了近距離接觸,加強了互相了解,建立了同事的情誼。我也聽到了全國各地方言,見識了各行各業的老少,留下許多有趣可笑的回憶。 老范在辦班的時候是管賬的,他管起賬來倒是很有耐心的,也很細心,拿個計算器算啊算啊,真有點鞠躬盡瘁的味道了。那時候為了是開發票還是開收據這種讓人頭疼的事兒,他和辦班來的學員也鬧過仗,那些人里有的真是挺醜陋的;還因為算我們所的人該怎麼分成而和所里的人鬧過不愉快,還難免互相記仇。 和我,因為平時講話,我的直率遇上他那種無所顧忌的有時是赤裸裸的坦率,我們也鬧過彆扭,但是上午不和,下午就好,所以雖然有時話不投機,但是他可能是覺得我年輕,純屬和我鬧着玩,並不上心,他對我說過:“當領導要給你這種人當,上午紅臉下午就跟沒事兒似的。”我也不知他是夸是貶,管他呢,生活中有的事本來就是說不清楚的。 後來,我要去外地讀研究生了,這下子就是長期離開所里,去外地讀書啦。我的心情有點像一隻小鳥找到了衝出籠子的口子,躍躍欲飛了。所長張羅了一個送我的宴席,全部同事都來了,看得出來大伙兒為我高興,也覺得老范有點失意,給我說以後你就不坐班啦,嘿嘿。後來他路經我讀書的城市,還專程來校園裡看過我,我們談得很高興,過去的一切不快都煙消雲散,留下的只有異地重逢的喜悅和感慨。 去年,我回國,還和我們單位的老同事們聚了一次。見到老范老詹和所有的人。我發現變化最小的竟然是他,老范。他還穿着十四年前的那件煙白色短袖,還是男式“吊腳褲”,頭髮好像也沒有多白多少,真是一早就長好了那個樣子,倒反而越活越年輕了。其實,想想老范,在我們所里也是人才未盡其用,他學歷史,因形勢轉變而等於是被迫搞社會學,那是一個當時的人們以為只要是文科的就能轉行來從事的一個學科,其實當然不是這麼簡單了,後來依老范自己的興趣,他又被院裡調去當台灣研究室主任去了。我覺得他心裡一定挺高興的。 十幾年前,我多少看得出來我們所里的科研力量不太強,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所以想出去學點真東西,可是等我讀出一個所謂的學位,也並沒有報效我們所,而是真的像一隻鳥兒,飛到萬里之外來了。我們的同事們都變老了,正如我自己。我覺得再怎麼着,在所里的日子還是美好的,因為我們有過很開心、很單純、嘻嘻哈哈的日子;這種日子,叫單位里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