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啊英語,做你自己(從“我”到“我們”之三) 會議組織者讓我做一個工作坊(workshop)的主持人(facilitator),大概是因為我的背景比較特殊,我不是在美國受的研究生教育而卻在這裡從事社會學的教育工作。午飯後這個工作坊就開始了,題目是“你所遇到過的被人以為的語言和文化的障礙”(perceived language/cultural barriers),大家要交流自己是怎麼處理的,分享自己的經歷和成功經驗。 從未做過工作坊主持角色的我心中沒底,好在我是和另一位資深的歷史學教授一起主持,我相信沒有人會為自己與人交往的語言障礙和文化障礙而很直覺地感到“愉快”的,最重要的是創造一種每個人都想參與的氣氛,不要怕分享自己一些顯然是不愉快的經歷,如何讓大家開金口呢?我想非主持人自己拋磚引玉不可。 來參加的有中國人、日本人、韓國人,西班牙人,黑人,白人,有老師、學校里的學生導師,顧問。共有十四位。 首先問一下我自己:在教學生涯里,有沒有面臨來自學生的認為我們和他們之間存在語言的障礙(英語不是我們的母語,講課有口音),文化的障礙(整個成長背景不同而造成互相理解的困難)?答案是:當然有,太多了。 我首先給大家讀了我在上個學期的社會學概論一課收到的學生對我的教學評估,為了給大家一個百分之百的真實感,我讀的是原汁原味,即: 在問到“這個老師可以如何提高教學”時,一位學生的回應是:“speak better。”(這就是語言上的學生認為我們之間有交流的障礙的一種表現。儘管這個評估也許是對的,但是這不妨礙這體現了我作為第一代的外來人,說英語被學生這樣評價就是一種perceived language barriers.) 還有一位學生寫的是:“不要講這麼多中國,有時候我覺得我坐在一個中國文化歷史課裡頭,這不是我想要學的。而且我沒有看到與課程有何相干。”(對這個意見,我覺得很無奈,因為當我講到中國的時候,都是在講一些具體的例子來加深學生對於某個概念的理解,因為我發現只有用例子是最有效的說明一些抽象或從字面不知所以的概念的辦法。所以說看不到相乾性只能說明此人沒有聽懂,而且反感於了解美國之外的世界,這本身就是心胸不開闊沒有求知慾的表現。不過我要說明,大多數學生是表達了他們對我講中國的感謝之情的,其實高校教育的目的之一就是拓寬對整個世界的認識。世界當然包括了全人類每六個人中就有一個人來自中國的中國。無論如何,這就是文化障礙的表現之一。文化障礙我的理解是因為認定彼此文化背景不同而因此對交流抱着自我的優越感、對別人的抗拒感或誤解重重。) 在“這門課可以怎樣改進”的問題下,有一位學生說“少講點社會主義。她推給她的學生共產主義的東西。” 這話當時讓我吃了一驚啞然失笑,這還是這麼些年來我第一次收到這種有關社會主義的評論。我想,這再次說明了,有的美國人的那根“筋”是多麼脆弱和敏感,聽到社會主義就以為洪水來了,在這方面已經在堂而皇之地進行資本主義改革的中國可比美國要開明了;還有,僅僅因為看到我來自中國,講解了馬克思的一點皮毛(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必須要講和討論的內容),就說我在推社會主義,難免太主觀了一點。但是我理解他們為什麼和我之間會有這種文化barrier。換位思考一下,我也難保不帶着有色眼鏡去看他們哪。 當我拋出自己這些“磚”時,的確引來了人們不同的回應。我等着收玉呢,令我印象最深的“玉”是,有一位韓國來的教圖像設計的老師說她的學生會因為看到她長得和他們不一樣,就assume她沒有他們那麼聰明。她顯然還有很多東西要講,但是不知為何,她沉默了。 還有一位年輕的黑人女性說她教生物課的第一堂課,自己介紹說自己就是一位黑人女性,課堂下面就大亂了,接着學生們還跑到系主任那裡告狀,說她在課堂上講她的種族,她的性別,她不能教這門課。這些學生顯然以為,種族、性別是禁區,不能在科學的課堂上被提起。這也是一種文化上的percieved barrier 的表現。而且這種表現反而顯示了學生的無知和close minded。 一位計算機教授(日本人,也是這次會議的聯席主席)指出,他給他的學生們說現在是全球化時代,信息產業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是非英語人口,所以學生們該讓自己習慣口音。但是歷史學教授馬上回應他說,你信息產業的人可以這麼說,我們社會科學的老師是被人期望要講“完美的英語”。言下之意學科不同,學生對老師講英語的口音的容忍度也不同。 計算機教授又指出,學生通常不會去指責蘇格蘭教授的英語難懂,但是會指責德國人、荷蘭人、意大利人的英語難懂,為什麼?因為蘇格蘭人英語是他們第一語言,而後者則非也,你看,學生們不是在看菜下飯的嗎?! 一位講授多元文化溝通的老師(白人)指出,作為英語是第一語言的老師如她自己,會給學生指出由於非英語人學說自己母語時,其面頰和嘴的構造已經定型,學說英語時就很難發出一些音,所以必然帶口音,她說她還會讓學生們意識到你們不也就會說英語嗎?那你們該知道要學一門外語是多麼艱難!我覺得這個話很有說服力。這樣的老師帶出來的學生也許會多些對口音的接受包容吧? 其間我的一位社會學同事(白人)說,你收到學生說你講太多社會主義的話,我也一樣。只要你講一個社會要take care多數人,那學生就會講你在推社會主義了。這我倒開眼了,原來我以為只有我這種背景才被人扣這頂帽子,看來是社會學的“錯”。所以開會有這個好處,你能聽到一些別的場合聽不到的話。即使是同事,大家也基本不交流教學評估上的東西,仿佛這是禁區,看來我們工作中的禁區真不少啊。 我看到大家發言熱烈,但是沒有人講到學校做得怎樣,其實制度環境也是我想討論的一個方面,於是我說,每學期我們在終身評審的會議上都聽到你的委員說你的英語在進步,可是我想問一下,學校領導有沒有去問一下學生有沒有在open minded方面,接受老師口音方面有進步呢?進步應該是雙向的,不應該只是看有口音的人有沒有改進,包容本身就包含了對口音的包容和欣賞(當然口音不是說重得大家都聽不懂),多元化diversity本身就有口音的多元化。而這種話,少數族裔自己是很難去說出口的,只有白人、主流人群去推廣這個觀念。 這個問題引來眾人的回應,說是啊,學校以後去高中做宣傳時就可以向高中生說,大學裡有國際化的老師,說話有口音,但是這卻正是你們該appreciate的地方。做全球時代的世界公民就是要習慣聽口音,接受口音。口音本身是美麗的! 還有一個普遍存在於新來的、未得到終身教職的人身上的問題是,缺少mentor。主流的“過來人”也存在不太了解少數族裔的教師的特定困境,因而也難做好一個mentor的問題。所以也許少數族裔過來人給少數族裔新手做mentor比較好? 最後計算機系的教授在我請他給大家提點過來人的建議時,用不太濃的日本口音英語說了這樣一番話: “To be yourself. You can’t be more, you can’t be less. You can only be yourself. ……” “做你自己,你做不了更多,也做不了更少,你只能做好你自己。可是並非很多人意識到這一點。 為你自己而驕傲吧。各種各樣的口音是件好事。來自行政界的誤解只是一種技術上的事情而已。 樂觀些,為你的口音而喝彩吧,這樣你就可以得到和你長得一樣和不一樣的人的幫助。” 當我聽到他溫和地說出這一番見解極深的話時,心裡一股暖流奔騰的感覺。他已經達到了一個境界,“這樣你就得到長得和你一樣和不一樣的人的幫助”----這是一種我從未意識到的境界。來自一個日本教授的口中,他來美20年,拿了碩士、博士,任教多年,他太太是馬來西亞華人,他和太太堅持和兩個孩子說日文,太太還教孩子中文,以後大一些再教孩子馬來文。他始終沒有入美國籍,保持日本國籍,他說想做個世界公民。 說真的,這番話是我主持這個工作坊最大的收穫。對於整個工作坊的交流深度,我其實不是太滿意,因為我的磚頭拋出來後,回應的力度不夠,大家都等着別人分享barrier,自己卻還是羞於啟齒。但是,有這位日裔教授的建議,我很知足了。 做你自己,不論在哪裡,做你自己…… 2010年5月27日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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