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黑人女学生 这学期我有一位黑人女学生,是一个令我印象不能不深刻的人。 在我的种族与族群课上,有少数族裔学生选课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因为这门课需要有白人和少数族裔的人一起,而且要达到一个比较平衡的比例,才能得到比较好的学习效果。但是现实是,课室里总是白人占大多数,在讲到一些种族歧视的敏感话题时,往往少数族裔学生不太吭气,沉默寡言,却把课室变成白人学生“控诉”少数族裔的“战场”,任你再理性,再学术,白人学生开始的心平气和会被后面难以自控的愤愤不平的情绪代替。这门课,总是充满了挑战,可以说下课前你总是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出现什么样的提问、评论和看似轻松其实诡异的“种族情绪发泄”。我的神经经常被刺激,刺激总是有好的,也有不那么好的。也许这就是“命”!我常觉得教社会学的人很“命苦”,尤其是种族社会学的。 那么回到这个黑人女生,我本来是心里暗喜有她来这个课的。但是我感觉出来,她对我一些问题(通常就是请同学分享自己的真实经历而已)的反应有些古怪,不直截了当地说自己的经历,却要用很多个重句;或想半天说一两个字之后就突然停止,表情怪诘,继而选择沉默下去,使人摸不着头脑。总之,不是很合作,态度有些傲慢。 少数族裔有自己独特的自尊心,这一点,我作为少数族裔一分子,何尝不了解?我试着理解她的古怪举止。 后来,我发现她不是一个一般意义的黑人,一般意义的黑人是什么呢?就是来自较为贫苦的劳工家庭,想通过上college改变生活,找一份薪水较满意的工作。而且多数学生与老师是坦率交往、乐于合作的,至少这是我一贯的亲身经验。 她其实已经拿到了前苹果总裁乔布斯退学的那家私立liberal art school的英语major的学士学位,来这个学校选我这门课只是为了满足去上一个公立大学硕士学位所要求的diversity方面的课。这是她在一份作业里比较巧妙地告诉我的,她倒不是想炫耀什么,只不过是我知道后有点吃惊罢了。按理她不必来上这个相当于本科二年级的课。因为乔布斯也说了,那所学校因为其学费昂贵得可以和斯坦福大学媲美,所以乔不得不退学。而她,来自一个非洲裔美国人的家庭,可以上完这个学位,可见家庭经济实力雄厚。 她在那份作业里也说了,她的不同一般的阶级/阶层出身,令她难以融入同种族的人去。她是一个什么都喜欢以书为依据的人,是书虫,这点也令其他非裔同学不喜欢了。有一个关于非裔/黑人的stereotype是,黑人不爱学习,不爱读书,如果你爱读书,爱学习,说话很清楚流畅的话,那你可就“太白了”(too white)。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逻辑,但是的而且确,是有这个stereotype的存在。 因此她的朋友多数是白人,因此她对自己的种族竟然有一种蒙羞的感觉。 在作业中,她说在高中她就自己做了很多黑人的研究,对种族是社会制造出来的一个迷思(myth),种族根本没有生物学方面的依据等知识,早就耳熟能详。所以,一般学生在这个阶段觉得新鲜的知识,在她这儿早就了解了。 这样也引出了一个问题。对于这门课讲的很多信息性的内容,她已经知道了;或者我要求学生看的书,她自己能理解,而我上课除讨论外,有时候还是要解释书中的内容,因为学生的理解还是有限的。但是对于她,却可能是“浪费她的时间”了。我是从有一次发现她上课看小说而引起我这样的想法的。 那天课堂上,我看到她在看小说。我没有说什么。但是我觉得这样不行,我应该提醒她,在课堂上不要分心。于是第二天上课前,我请她到课室外,说我看到你昨天看的书不是我们课本,与我们的课有关吗?她一愣,马上很快地说:“下次我不会这样做的。” 我强调了一下上课要专注的套话,她眼睛直视着我,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可是,只好了两天,她在课堂上开始做数学了。把数学课本压在我们课本下面,在习题纸上演算着。 第一次测验,她考了全班第一,应该说我的题目并不难,全是多项选择和对错判断题。但是还是有好些个学生才考70来分。只要上课认真记录,回家看书,就应该会考好。我的考核不止是这种测验,这种测验就一次。别的作业她目前完成得都不错。她是英文专业毕业的,写起东西来洋洋洒洒,用词冷辟,文笔犀利,对事情的理解也是到位的。其实作为一个少数族裔,只要你用心去观察这个社会,你会发现社会学就是你最好的发出声音和呼唤正义的地方!只要你到一定年龄,不太迟钝和有领悟力,你就会理解那些理论。更何况是一向对种族问题很关心的人。所以她在我这门课估计会拿很好的成绩。 但是,她在课堂上在我眼皮底下做数学。而且她承诺了“我不会再这样做。”还这样做? 我从其他老师的谈话中知道,他们不在乎某一个学生不来上课,只要能通过考试,就可以了。这个学生来,天天来,因为她不想失去参与讨论的credit。我觉得没有在成绩里加一个“学习态度、课堂参与程度”的指标是我的大意,我以为这个班是二年级的,不需要再用那种一年级概论课用的“小孩子气”的考察方法。但是下学期看来我还是要记得加上这一条。这条还是能看出一些差别的。 我想她对种族issue懂得的应该比我还多,对种族的体验比我应该还深刻得多。她的家族来美国已经200多年了,而我们全家人每个人的来美年数全部加起来也不超过四十年。她可以不喜欢听我讲课,可以不耐烦听一些自己认为已经全懂、靠勤奋自学而得来的知识。但是我怎样接受这个上课做别的科目作业的事实?她并不是一个能守住诺言的人,再找她谈话没有意义。 今天的一件小事, 使我有写下这篇小文的冲动。上课前,我看见她把手机放在皮包上面,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请她把手机放回包里。她眉毛一挑很不高兴地说:“我不会看手机的”。 “你不会看也不能把它放在外面,这样会影响别的同学,他们看到你的手机,就会联想自己的手机。这就分心了。而且,这是我们开学初就要签的classroom procedure的协定之一啊。”我好言好语。 “坐在这里才是分心。”她又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坐在包上,它也会分心吗?”她自己给自己加了一句话。我觉得她话中有话, 但是俺还是不想多心去揣摩什么了。 “你要是不同意,你不用签啊”,我又说了一句。她如果再顶嘴, 下一句我就要说了:"如果不同意这个规矩,其实开始你就不用选这门课了"。因为关于手机对课堂气氛之干扰,在老师们中早已是一个深有同感的话题, 就不废话了。 “我不是不同意,但我只是……”她作出一副我不再与你理论,你是老师总是有理的架势来,把手机放回了书包里。 我让学生签的课堂秩序协议里,有一条,如果让我看见你的手机放在书包以外的公共地方两次,你半个学期的attendance就会为零。 这样的学生,能令人印象不深刻吗?考试成绩好,就可以上课做别的吗?我一下子,真的没有什么好主意。 其实,她在白人学生“控诉”少数族裔时,很少出声。而另外一个Native American,却很勇敢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她只是对一些racial 笑话,一些娱乐性节目中的racial stereotype,肆无忌惮地大笑,对真正该参与讨论的“white privilege”、机会平等还是不平等、在生活中遭遇的种族歧视实例,她却总是不应该地沉默,或轻描淡写避将开去。我猜测,也许她出身较富有,就不想去面对这些话题吧。 所以,她是否真的学得好,是成绩好还是更高层次的会用批评性的思维去看问题,去启示别的学生,尽到一个已经拿了名牌大学本科学位的人的社会义务,我还是再等等看再说吧。 另外,我想到的是,让少数族裔的人分享自己的亲身经历,并非易事。有的学生好说话,坦然得很;有的,则过分防备,生怕被失去了什么,就像这位,出身上中产的阶级/阶层,看起来就保守(reserved)得多了,而且好像是刻意为之的保守,并不是生性如此。 我的课堂,其实还是有意思的。这里就像一个万花筒,照出这个复杂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 2011年10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