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万晨芳被带到警察局里一个很特别的房间里。有两个人已经坐在那里,一个穿粉衬衫,一个穿绿衫。他们应该不是警察局里的人,万晨芳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穿粉衬衫的就是她在天安街时看到的那个说能买得起大峡谷的高个子男人。房间天花板很低,非常窒息。 “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万晨芳问站在墙边的警察。 “你自己心里清楚。”穿粉衬衫的高个子男人回答。 “我没问你,我问警察。”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警察?”高个子脸阴阴的。 万晨芳“哼”了一句:“都一样了。你们抓人的依据在我心里?” “别装了,你带头扰乱社会治安,谋求颠覆现存的社会秩序。”穿绿衬衫的矮男人凑过来说。万晨芳认出了他的酒糟鼻和四方体型。 万晨芳不说话了。什么时候,颠倒了的是非能颠倒过来?她问自己,只能问自己。面前的这些人,他们懂么? 高个子男人好像还就猜中了万晨芳的心思。“抱怨社会不合理?没有我们这些实业家,金融家,社会能繁荣么?人们能有工做么?” “会逻辑的话,你最好换个角度。”万晨芳回答。 “洪水猛兽一点不假,共产主义又来了。”粉衬衫男人说到这里,连连咳嗽。 “无稽话题,小心呛到你自己。”万晨芳看着他的窘样,心里一股厌恶,不过她还是耐着性子继续说下去:“几百年前自由国度里的总统们已经说过:权力来自民。我告诉你,财富也是一个道理。财富,是大家共同创造的,雇主和雇员根本上说是平等的。” “哈哈!”粉衬衫男人冷笑一声:“那是你的共产平等的天方夜谭梦!” “不跟她浪费时间,只管把她押下去!”急性的酒糟矮男人对身边的警察说。 万晨芳看了那个年青的警察一眼。他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她想对他说什么,迟疑片刻,终于没有说出口。她把脸转向那两个男人:“用铜臭玷污正义,贪得无厌的专制魔王,肯定会受到历史和人民的双重审判!” “历史和人民永远受制于英雄,认命吧你!”两个男人一起狞笑了起来。 那狞笑声却被万晨芳那个会使空气发颤的大笑盖了下去:“哈哈哈!我早就认命了,该轮到您二位英雄了。大峡谷九级地震,听说了吧?不是买得起大峡谷吗?哈哈哈!” 一高一矮一粉一绿两个男人站在那里,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万晨芳从此音讯全无。有人说她被转到特别监牢里。方祥云跑到警察局和地方法院去质问,结果他被关押了三天才放了出来。 “老兄你还能回来,感谢老天吧!”诺伦说。 方祥云不放弃,继续在网上呼吁公开真相,于是他的电脑坏掉了两台。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强烈要求释放万晨芳的行列。最后亲官方的媒体发表了社论,说万晨芳是不法分子,理应得到法律的制裁。 “不要亵渎法律!”方祥云在网路怒吼。一些网友暗地里提醒他,劝他当心加节制,别搞得连网都上不了。 是的,方祥云已经收到网路警察的警告,说假如他继续在网路上进行一些不利社会安定的活动,他将被永久性屏蔽在网路之外。 永久性屏蔽在网路之外,那将是一片黑暗。方祥云屈服了,他暂时中止了网路发声。他只默默浏览。网路上出现了万晨芳故事的许多版本,有的挨点边,有的纯属虚妄。方祥云机械地点击着那一个个连接,关于万晨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这不是一百年前。在邵晓红的年代,那批人还有寻求国际支援的机会,而当下,把脸转向外面不仅令人不齿,而且也不会有什么实质的效果,因为国与国,金钱利益重于一切。 这是心焦难熬的日子。公司里一直暗恋着方祥云的女职员姜古梅走到沉默寡言的方祥云身旁。 “瞧你,别愁眉苦脸的了,天不会掉下来的。”姜古梅说这话的时候,腰是扭着的。 “天已经掉下来一半了。”方祥云说。 “那起码还有一半撑着呢。晚上一起去吃个晚餐吧?”她问。 “晚上还有点事。”方祥云顺口就推。姜古梅撅了撅嘴,扭了扭臀部,走开了。 姜姓据说是中国最古老的姓氏,不过姜古梅从内到外都与她的名字不甚合拍。她性格急躁,缺乏耐性并且一点也不温文尔雅。她长得还算过得去,但是却不属于古典型,不细腻也不经看。方祥云和她在一道时总没有话说。从同事那里他了解到,姜古梅非常的嫉妒万晨芳,还和她借题闹过几次。他心里不明白,他不爱她和万晨芳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她要泄恨于一个无辜的人。他自己中学里初恋那会儿,爱上了一个叫小草的少女。后来才知道小草并不爱他,她爱的是邻班的一个男孩。他虽然非常难受,但是并不嫉恨那个男孩。说真的那个男孩有什么错呢?结果是他自己悄悄地退出了那个关系。 方祥云对女人中的大多数感到失望。想来姜古梅就是几分俗气和小心眼,还不算真坏。公司那位女人事处长,简直是刻薄加阴险,乏善可言。女人都如此,女人都没有一颗善良的心,人类还有什么希望? 不过经姜古梅那么一提,方祥云还真觉得有点想出去散散心。下班后,他走了好一阵路,无意中撞进了一家古色古香的饭店:商香苑。这家饭店座落在天安街北角一条仅存的小街上。商香苑的大门很有特色,一边一只凤,另一边一只凰。一雌一雄引颈展翅互向对方飞翔。入口的地方摆着一个仿古青铜鼎。上面插着几支又高又细的香,正散发着袅袅清香。 在这个耸立着一栋栋毫无特色的高楼的都市,商香苑还真是倔强地偏安一隅,执着地在提醒人们天安市在过去,在四千年前的荣耀。 方祥云在一个六角玻璃窗旁坐了下来。玻璃窗的边框雕刻着很抽象的花纹。印着隶书字体的菜单来了,女招待员问方祥云吃点什么。 “清炒土豆丝,酸白菜汤,一碗米饭。”方祥云说。他实在没有多少胃口。 “我们这里没有这些。”女招待员有些负罪感地说???。 “那你们有什么?” “有鲍鱼羹,煎凤翅,都是我们的素食拿手菜,又香又鲜。”女招待员嗓音相当的清脆。 “谁吃过凤的翅?”方祥云问。 女招待员很有礼貌地抿嘴一笑。 茶来了,女招待员倒茶时不慎水溢出来一点点。“真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方祥云说。脚一伸,无意中碰到了女招待员的腿。“小姐抱歉!”他反过来慌忙赔礼。女招待员噗嗤:“没事的。” 一盘素菜,一碗素羹入腹,女招待员过来问:“怎么样,还不错吧?” 方祥云:“不错,谢谢。”那两道素食的确是美味。 正说着,外头突然一阵闹腾。 “贱货!不要脸的妓女!老子今天就休了你,滚!”一个男人破锣般的声音。 方祥云站了起来,透过玻璃窗,只见一个男人朝一个女人挥舞着拳头,那女人一直在哭。“我不滚,我走了强强怎么办?你挣钱给他治病吗?你那一屁股债……” “住嘴,老子不需要你!老子告诉你,你不滚,你死定了!” 笛声响了,来了辆警车。“走开!都走开!这里是你们撒野的地方么?”警察车门还没开,呵斥声已经先传了出来。 男人有些下不来台,那张绷着威严的脸在警察面前悄悄松弛。他一边怒目看着自己的女人,一边嘀咕着,悻悻而去。女人也走了,远远地跟在男人的背后。 女招待员看傻了,站在那里不说话,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忧虑。 “你认识他们?”方祥云问。 女招待员摇头说“不”。 “你不是本城人?”方祥云又问,不知怎么他对这位女招待员有了几分好奇。 “不是,我家离这里挺远的。我家跟刚才那家子一样,也有个病孩子,我弟弟。” “哦,所以你出来打工支持家里?” “是的。我还有个妹妹在念书,也需要钱。我父母身体都不好。还好有这份工……”女招待员说到这里就顿住了。 方祥云对眼前这位年青的长得十分俊秀的女招待员突然心生无限的同情。结帐的时候,他给了姑娘双倍的小费。 “谢谢您先生,谢谢您!”姑娘连连鞠躬。这时候,后面的老板喊她去伺候别的客人。她感激地看了看方祥云,匆匆离去。 方祥云回到住处,思绪起伏。想着那个女人的哀哭声和那个女招待员忧虑的眼神,他的心里几乎是充满了哀伤。“你是对的,这个世界没有平等可言,这个世界不可爱。”他对着万晨芳的照片说道。照片上,万晨芳的笑容和一树樱花交相辉映。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商香苑让他想起来万晨芳还没写完的一部小说稿《商代的故事》。万晨芳在参加运动前夕把这部小说稿交给他,说那是一部穿越类型的小说,请他有空看看提提意见。方祥云由于跟着卷进运动,时间太紧,竟没来得及读一读这半部书稿。 他小心翼翼地从书架最上端取下来一个袋子,里面由一个夹子夹着一叠复印稿。书稿的第一页写着《商代的故事》,底下还有一个万晨芳自己画的编钟图样。万晨芳告诉他,这是她的小说处女作。方祥云翻到第二页,打开灯,读了起来。 6 商代的故事 [ 有的时候,天很蓝很青,天地很大;有的时候,天又灰蒙蒙的,天地好象很窄,连站着说句话的地方都没有。 其实也没有话说 --- 有话,无法说,慢慢的,话咽回去了,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就再也没有话了。 除了肚子饿了,觉得自己还活着外,好象生命并没有什么迹象。可有的时候,当漫天小雨飘洒而下时,也会感到一阵无端的寒战和茫然。因为毕竟,自己和矮墙下的那只伸长了脖子的狗,还有矮墙上那只和自己对视着的断了尾巴的壁虎还是有些不同。 她叫阿柳,十四岁。她没有爹妈的概念, 因为她没有爹妈。养大她的人也是使唤她的人,对她拥有一切权威,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她喜欢站在树下听小鸟唱歌,就好象饿极的时候喜欢吃饭一样。可是她能站着听它们唱歌的时间,比它们站在树枝上的时候要少很多。 ] 哦,晨芳写的是奴隶时代,那个个人价值无处立足的时代。晨芳在写那个年代里的人……方祥云边读边领悟。 [ 有一天晚上, 阿柳做了一个梦。 梦见树上一只小鸟变得很大, 翅膀很硬。 大鸟飞到她身边, 拿嘴亲她。 她站了起来, 一下子就坐到了大鸟背上。 大鸟飞起来了, 带着她飞过了那条江, 那座山。 水一下子变得那么蓝, 山变得那么青。 天原来有这么高, 这么大。 风从耳边呼呼的吹过, 她的头发飘散了……她在大鸟背上咯咯笑了起来。 她突然发觉,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这么笑过。 大鸟也笑了起来。 起初它笑得很温和, 慢慢的它的声音变得很刺耳…… 她心生恐惧,本能地醒了过来。 “阿柳,怎么还不起来? 昨天告诉你了, 今天要去多摘点香草鲜花来做香料,你忘啦?” 是长姐的声音。 这大堂里,除了公父主母外,长姐就是最大的了。 她腾的一下坐了起来. “没忘,长姐,我这就去。” “先赶紧去吃点东西, 吃了再去。” “是,长姐。” 阿柳到了一间很大的房里, 那是公父的家奴们一起吃饭地方。 粥已经熬好了。 阿柳拿起一个碗, 到锅前自己舀了一碗, 抓起一块麦饼, 就着粥吃了起来。 突然外面传来尖锐的哭喊声。 “怎么了?”她停住了吃,问边上的伙伴。 “那是阿鳞。他的长兄说他偷了主公的东西了,把他关了起来,绑着打。” 阿柳身上打了个寒颤,再也没有胃口吃东西了。她不能听那喊叫声。擦擦嘴,带上一块布巾,她匆匆地出去了。 每次公父家做香料,她就要去很远的山坡上采花摘草。 中途会经过一个很大很大的火房。 她从来不敢进去看,只知道里面是烧铜的。 每次经过, 她身上都会冒汗。 火房旁边有个很大的模子,比她还高。 每次经过那里,她会好奇地看看那模子,甚至拿手去摸一摸,琢磨着它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今天也不知怎么,她的好奇心大了许多。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那火房, 伸长脖子一看, 里面许多人, 浑身上下黑乎乎的, 在那里烧着火,不时会嚷嚷起来。 她脚下象长了钉子似的, 站着不动了。 一阵雁叫声,一群大雁排成人字,从她头上盘旋而过。 高高的草花在风底下柔顺地弯下了腰。 突然出来了几个人,搀着一个人出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 那些人看都没顾上看她一眼。 没过多久,又出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奇怪, 居然在她面前站住了。 他脸是包着的, 她看不见他的全貌,只能看到面前那黑黝黝的一团里的一双眼睛。 两双眼睛对视了一会儿。 四周静静的。 他解开头布,好象是为了让她能看清楚他。 阿柳看着他,他包不包头布并没有多少差别,脸上黑麻麻的,她还是看不清楚。不过这会儿她能看到和那黝黑混在了一起的汗水。 突然她心里一动,拿起随身带的方巾,在他脸颊上擦了擦。 他的脸被她动到的那一块露出了淡颜色。 他手摸了摸脸上被她动过的地方, 微微笑了一下,眼里有道柔和的光。 “弄黑你的手了。”他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磁性。 她本能地把手放到自己胸前,因为这会儿她的心象有一股暖流通过。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暖暖的感觉。 “你嘴唇好干。”她说。看看身边四周,没有水。 “没关系,习惯了。” 他说,还那样柔柔地看着她。 …… ] 这样纯美温柔,这样淡淡的哀愁,方祥云读着,心好像要被万晨芳字里行间那份细腻的仁爱穿透。 [ 阿柳背着要洗的衣物, 里面偷偷藏了一壶水。虽然答应了长姐早做完早回家, 当路过那个大火房时, 阿柳还是忍不住站在外头往里看。 今天里头声音特别大, 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 阿柳记得那天在这里看到有人被抬了出去。 心里有些不踏实, 她就那样一直站着, 心里盼着她想念的那个男人能再次走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 就是不见有人出来。 阿柳心里一急, 情不自禁大大地喊了一声, 又一声……清脆的呼唤在夏日开着蓝花的原野上回响。 他出来了,阿柳睁圆了眼睛, 他终于出来了! 他一见阿柳, 就摘下头巾,对着她笑,眼光还是那么柔和。 阿柳也跟着笑。笑对她来说,是个很不寻常的脸部动作。 她心里感激他听见了她的呼唤,还跑出来看她,还……摘了头巾。 “你们在里面做什么?”她问,声音跟小细铜铃一样好听。 “烧铜。” 他回答。他的声音还是那般带着磁性。 “烧铜做什么? 怎么那么大声?” “哦,今天在灌模。” “灌模?” 阿柳听不懂。 “就是把铜水倒到模子里去。 你看你身边有个很高的模子,里面也有一个。” 原来这个模子是这么个用场,阿柳恍然大悟。 “这是做什么的模子?” 阿柳又问。 “钟。” “钟?” 阿柳一听更好奇了。 “嗯,就是放一起挂起来能敲乐的钟。” “这么巧,我会敲钟呢!” 阿柳说。 “真的?” 他的眉毛扬了一下。“你……你叫什么名字?” “阿柳,你呢?” “我叫阿梁。” 阿梁…… 阿柳记住了。 “阿梁,我得去洗衣服了。 给,这壶水给你喝的。” 阿柳从衣服包里找到了那壶水。 阿梁接过水,有些不敢相信。 “快喝呀,喝了,嘴唇就不干了。” 阿梁看着她,点点头, 喝了一口水。那水有股特别好的味道,阿梁能感觉到它的清润蜿蜒进入他的体内。“阿柳,你真好!” 他说,“我陪你去洗衣服吧!” “行吗?你不在灌模吗?” “灌好了,等着它凉要好久呢。” 一条大溪就在不远的地方。两人走到了溪边。 阿柳解开布包,取出衣服来,放进溪水洗涤了起来。阿梁捧起溪水来洗了洗脸,当他转过脸来时,阿柳第一次清清楚楚看见了他脸庞的轮廓、线条和他脸上干干净净的肌肤。 他好英俊,比他黑着脸的时候足足年轻了十岁!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多大?” 阿柳忍不住好奇问。 “我也不大知道,大概十八岁吧。你呢?” 阿梁说。 “我十四。” 阿柳回答。 阿梁走过来,帮她拧衣服。两个人在晃动的水中看到了各自的脸和身段,也看到了身边的对方。两人都看呆住了 ---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形,从这样一面镜子里反观到自己和亲近在身边的那个美好的他/她 的倩影。 远处突然传来哀号声, 阿柳顺声望去,见对岸一队人群沿着溪朝远处走去,当头的那个举着一根长竿子,上面系着白色布条。 “魂魄归来呀! 归来呀!” “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阿柳问。 “在招魂。你不知道啊?咱们这里有人死了,七天以内要把他的魂招回来,不然它就魂飞魄散了。” 阿梁说。 “那天我在火房前,看到有个人被人搀出去了,是不是他死了?” 阿梁脸色暗淡地点点头。 “他怎么会死的?” 阿梁停了半晌没回答。 “阿梁,那个人……” “烫死的。”阿梁的眼睛看了看大溪的远处,又垂了下来,继续说:“炉前本来就热,倒铜水不小心就会出事。” 阿柳听到这里,不由得看了看阿梁的手臂和手掌,她看到好多烧伤的斑痕。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手。 “阿柳……”阿梁轻轻叫了一声,说: “我该回去了。 晚了要挨罚的。” “你快先回去吧,别让主人知道罚了!” 阿柳一听,赶紧催他。 阿梁立起身,跑了几步,回过头来望了望她。 “快去呀! 我会再来看你的!” 阿柳朝他挥挥手。抬头望天空,两只鸟儿相随着飞向云端…… ] 7 方祥云一口气读了这么多。他读得百感交汇,心潮难平。没想到万晨芳小说写得这么好,她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女人,写出来的文字这么细腻,这么感性。她对人怀着这么温柔的专注和仁爱。方祥云的理性排斥神秘,可小说中那些饱含着情爱和期盼的神秘,倔强地呈现在他眼前,撼动着他的心。 他的心起了莫名的感动。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哪一些方面触动了他。触动他的,也一定也是触动了万晨芳的。商代离当代是那么样的遥远,可又似乎非常的近,近得就像那个商香苑,触手可及。 商代确实已经十分的遥远了。那时候,铸一口青铜器,需要多少人呵。那么多的人,全在一个人的奴役底下。而今,就算是建造一个宫殿都不需要太多人了,机器和自动化代替了一切。那些无可劳无可获的人们,难逃噩运般地同样处在一小撮人的威力之下。 商代又确实近在咫尺。现代和商代,并没有实质的不同。 还要提自己那些共产党祖宗的历史么?比起近四千年前,那几百年之间的事有什么好提的呢?! 打开电脑上了网,他的博客底下多了许多留言。他一直都没有什么朋友,但是此时,他却感到了许多真诚的心。“你别太担心。依我看,他们最后还是得把万晨芳放出来的。”有位匿名者安慰他。 “谢谢你,希望是这样。”方祥云用声音回复。他抬头茫然地看了看窗外。“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待她......” 难熬的三个月过去了,网路上突然传出令人震惊的消息:万晨芳已经被秘密处死。消息一传出,一个,两个,十个,百千个…… “误传,肯定是误传。晨芳她不会就这么死的!”尽管似乎潜意识里早有心理设防,方祥云还是无法接受这种消息。他握紧拳头对着银屏吼着。 然而消息越来越逼真,网路已经成了花圈的世界。悲愤万分的网民纷纷控诉官方并要求他们解释。最后官方终于放出了风说,万晨芳是社会安定和谐的敌人,所以必须特殊处理。 看着那道梦魇般的官方新闻被海洋般的万晨芳的各种头像所淹没:端庄的,美丽的,忧郁的,灿烂的…… 看着屏幕上那道黑框标题和万晨芳那张笑开了一对酒窝的圆脸,往上别的墨镜底下是烂漫飞飘着的流海,那圆润的双唇袒露着她的倔强,也包裹着她的善良。 “看样子,你遂愿了;遂愿了,可是你别不回来啊……”他嗓音沙哑,原来冷静的双颊抽搐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 他永远忘不了她最后的那一道回眸。“今世你得其所。愿你下辈子做一个不识字,只识女红的姑娘。我保证陪着你在南山下种豆子,我们跟着那豆子一起年轻,一起变红,一起……老去。” 没有任何征象叫他相信前世今生,但是此时除了它语言便没有了内涵。 他到了天安市郊外的野地里。那里葬着他的祖先们。他还有几位先辈没有埋葬在这里,而是和其他的英雄们同葬人民英雄纪念碑底下。方祥云远眺纪念碑的尖顶,突然爆出一串狂笑。 “哈哈哈!”他全身除了狂笑,没有别的感觉。 离那座英雄纪念碑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教堂。据说里面人不多,相当冷清。小教堂的牧师是他一位老同学的哥哥。有一次那牧师还给他来过信,请他有机会去教堂看看,顺便也捧捧场。这时候的方祥云拔起脚来,不自觉就朝小教堂的方向去。 进去一看,教堂里大概只有三十来个人。方祥云震惊地发现,那天那个被丈夫谩骂的可怜的女人,还有商香苑里的那个女招待员就挨着坐在里头! 他的眼睛莫名地又潮湿了。 台上的牧师正在讲解主祷文。 “我的弟兄姐妹们,我们都知道人活着不是只靠面包,人活着更要靠神的话。神的话是有大能的 ------ 天地就是神一句话化出来的。弟兄姐妹们,神爱世人,我们每个人叫什么名字,头上有多少根头发,神都知道。 好,现在我们来看主祷文。弟兄姐妹们注意了,在主祷文里主耶稣为什么说请给我们当日的食物?为什么不说请给我们一辈子的食物?因为食物也好,其他生活必需品也好,在神的眼里,够用就行,不可多欲。主耶稣这样说,除了物质够用就好这一点外,还有别的原因,弟兄姐妹们想想,这别的原因是什么?” 走出教会,他一路都在回味着牧师的话和他的问题。他好像知道这谜底,又好像不知道。他曾经花功夫读过圣经,只是不像万晨芳那样虔诚地、一口气地往下读。他读两句,就会停顿一下,问一个问题。 “晨芳!”他突然唤了一声,“假如我俩同时有下一辈子,我们该一同读圣经。” 他惊讶自己怎么动不动就提来生。 他想起了《商代的故事》。万晨芳告诉过他,在这个还没有写完的故事的最后,阿柳被抓去陪葬,阿梁去救她不成,两人一起被活埋地下......后来,他们转世了,又相遇了...... 在敏感的女人的灵性里,爱情的缘是这般的深,这般的强大。 万晨芳和他的缘,是深还是浅?他们小学就认识了,应该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是她并不是他的初恋情人。他的初恋情人叫小草。他是上了大学以后才爱上万晨芳的。而他却是她的第一个……唯一的一个。那一天他们开车开出了好远,到了郊外的树林里,他们坐在一棵超高的红叶烂漫的枫树下。在那里她屏着呼吸听他第一次说出了那句话。她的每一个心跳都在告诉他她的幸福。 运动开始以后,万晨芳成了网上网下媒体的甜心美女。每天她都收到数不清的电子邮件。大多数是有关运动的,但是也有少数是向她示爱求爱的。方祥云记得有一次她回道:我有爱人了……还有一次,一位爱慕者竟然公开在博客底下对她说:我比方祥云好,我会比他更爱你! “哇,爱急跳墙啊!”方祥云站在一旁忍不住评论了一句。万晨芳转过身来,什么也没说,只伸出双手来楼住了他。 …… 方祥云就地坐了下来,坐在了一棵高大的橡树底下。“晨芳,你怎么会就这么离开我呢?我不相信,不接受,永远等着你归来!我有太多的话还没来得及和你讲,我还远远没有享受够你的温柔……”他说着,像孩子般出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顺着橡树苍劲的枝干往上,又回旋着传回他自己的耳朵里。 整个原野在他的耳朵里哭泣。 手机响了,原先进驻活动的参加者,也是万晨芳的好友李至贤打电话来,说情绪激昂的民众正在和警察对峙,但是警察内部发生了分歧,开始有警察同情群众并站到了进驻者这一边。 方祥云激动。“这个社会注定要四分五裂。”他从橡树下站了起来。 “祥云你过来吗?”李至贤问。 “好,你等着,我还在教会这边。”方祥云回答。 “你什么时候入教了?”李至贤愕然。“你想宗教救国?” 方祥云听了一愣。“入教?宗教救国?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反问。 万晨芳最喜欢那句主祷文:愿神的意志实现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样。她最喜欢那段登山宝训:“哀痛的人有福了,以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爱慕公义如饥如渴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怜悯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悯。内心清洁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看见神。使人和平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称为神的儿子。为义遭受迫害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这么说来,所谓入教和宗教救国,有什么关系呢? 悠悠的圣歌随风飘了过来。他转过头去,想起了里面的那两个女人,想象着成千上万自己并不认识但是上帝能数出他们头上有多少根头发的人…… 最后他想起了万晨芳,仿佛四千年前就认识,仿佛昨天还见过面聊过天的万晨芳。晨芳,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和他 再度重聚的。 方祥云思绪未断,远处的天边传来了一阵巨大的滚雷声。雷声轰鸣不止,仿佛滚过几千个年头。大地跟着轰隆隆颤动。方祥云抬起头来看看深高难测的云天,“几千年了,上帝终于哀伤,上帝终于发怒。晨芳还说过,上帝不曾老,上帝也多情……”他对着苍穹如歌如诉。(完) 实验小说《晨芳2112》上部 终极虔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