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立鸿十八岁,再有几个月就高中毕业。宵鸿十四岁,初二快念完了。 这一年,学校内外突然不一样了起来。放假了,可校园里还好热闹,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大字报。立鸿上前一看,写的都是“斗争、专政、反对资产阶级、反修正主义”这样的字眼;还有“揪出混进党内、政府机关、各文化界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样的句子。 阿信一家住的这个枪楼位于海央路的边上,地处鸿江通向四周城乡的要塞,一般有什么大的庆典或游行什么的,都会路经这里。这些天,海央路突然热闹了起来,不断有喊口号的游戏队伍经过。 阿信经历了许多的运动,每一次到了最后,她都要被拉出去游行批斗一番,她对这些运动心有余悸。这天她特地把两个儿子叫了过来,交代他们专心学习,不要凑热闹参加进去。一开始,两个孩子都点头应许。不过到了开学的时间,大家才发现,已经没有学上了。立鸿和宵鸿学校里的教务长、党委书记及两位资深老师统统被当作走资派抓了出来。中学里被揪出来的那几位都是立鸿和宵鸿非常爱戴的人,他们怎么也想不通。于是几个同学私下串联一谈,决定附议其他同学的倡议,站出来保卫学校的老师。就这样,青年立鸿和少年宵鸿均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场运动。 很快,两个人都戴上了有“红卫兵”字样的红袖章。立鸿和他的高中同伴们一起,经常出去贴大字报,和对立派别辩论;宵鸿则是跟初中班的同伴一起,拿着个广播筒,沿街广播“毛主席语录”,唱革命歌曲。 保护那些老师和资深领导的,很快被称作是保守派;而要去揪那些人出来批斗的就理所当然地成了造反派。两派经常发生激烈争辩。几个月的光景,“文攻”演变成了武斗。 立鸿虽然还年轻,胆子却大得惊人。他跟着几个退伍军人学本领,打枪,扔手榴弹。一个晚间,他参加了两派在“寨埔”附近一个建筑物旁的激战。两边大战不分上下,“保”派对那个建筑物是势在必得,于是暗地里决定用炸药炸开那个大铁门。立鸿就是那个传递炸药的年轻人! 炸药一声巨响,差点把阿信从床上震了下来。她摸黑爬到二楼,见两个儿子都还没有回家;她走到窗口,往寨埔那边眺望,只见黑暗中有烟火在烧,她甚至闻到了火药的味道。“天呐,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她焦急地自言自语着,毫无办法。最后,她抬头望天,呼喊出了几年来不离口的那句话:“老天爷,求您保佑立鸿和宵鸿平安无事,平安回家!” 而那头,立鸿和“保”派的勇士们一起欢呼雀跃,欢庆胜利,完全没有想到他和弟弟一夜未归,加上那声轰响,把个阿信担心得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不得了了,“造反派”们抬着死伤人士上街游行。阿信站在二楼,从一个四方形小窗口悄悄往下看,赫然看到,那个龚三兴瘸着一条腿,坐在担架上让人抬着;那条腿,就是当年被石条砸断两个趾头的那条。 龚三兴是每次政治运动的积极分子,并且每次都政运不赖;而这一次,龚三兴的那条腿,正是被立鸿传送进去的炸药包炸断的。 “造反派”伤了人马丢了阵地,大不甘心,在伺机反扑。这一天,独脚龚三兴和“造”派们说:那天夜里那个递送炸药进去的青年,他的母亲叫梁阿信,住在枪楼,原来是鸿香楼的妓女! 这下还了得,“造”派发现了“保”派的“软肋”,欢欣鼓舞,决定马上出击! 第二天下午,手无寸铁、与世无争的阿信再度祸从天降。又是这个龚三兴,领着一帮“造”派红卫兵冲进了枪楼,抓住阿信,不由分说就拉出了门。 中午时分,日头正热,阿信的双手被反绑着,头上戴着个纸糊的大高帽,上面写着“妖妓”二字;背上插着一个硬纸牌子,上面写着“无耻的女反革命”。四周一片像是很愤怒的呼叫声,阿信不懂这些不相识的人们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她的感官对这一切已经产生出了免疫力,这种免疫力就是不为它们所动。头肯定是不能抬得太高的,不过阿信已经掌握好了头所能抬到的最高的位置。 阿信的耳边响起来一个声音:“这些事都会过去的。”这声音让她非常诧异。这时的周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可她又真切地是听到了的。她很认真地、带着感激地点了点头,朝那个声音。 正在街头唱语录歌的宵鸿看见有游街队伍过来,就站着看了一下。不看还好,看了他的心差点没从嘴里蹦出来!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人,可阿信无意中一个抬头,让宵鸿确认无疑正在被游街示众的,就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妈妈! 他震惊、不解、焦虑、难过……他想大声喊妈妈,可那个时代,那个气氛,让他本能地觉得他不能够喊,他必须要忍住。 立鸿这时候跟一群同伴在路上巡视。同伴小吕拉着他说:“看,那头有人在游街!” “走,看看去!” 走到离游街队伍三、四十米处时,立鸿站住不动了——他认出了那个戴着高帽被游斗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立鸿并不像宵鸿那样吃惊,毕竟他了解母亲的过去。让他意外和愤怒的是,母亲的过去,本来和这场运动没有多少关系,这些人就是如此见缝插针,不分青红皂白连个贫苦妇人都不放过! “哟,立鸿,我怎么觉得这个人有点像你母亲呐……”小吕说着,一回头,已经不见了立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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