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我孩子他爸 叶友文
法兰克福的会一结束,国内朋友回中国。我多呆一天。第二天有两个选择:去慕尼黑或游莱茵河。我慕慕尼黑之名,托旅行社组团好几次。第二天早上7点半,旅行社来电,全城就我一人去慕尼黑。组不成团,只好去莱茵河坐船。
11点15分在火车站旁的旅行社坐上大巴。车上的人五湖四海。导游乔治长得像海丁堡的哥德雕像,宽额大鼻厚下巴。只是他是导游,话多了便不如哥德庄严。车顺美茵河走一段路,然后往北上高速。上了高速,乔治开始介绍德国,说德国长1200公里,也就是900英里…。这粗糙的折算竟让斜对面一个南亚游客激动。他跟女友说,听见了吗?1200公里也就是900英里嘞!灰暗的脸霎时风云激荡,事情的严重性已仅次于侮辱真主,看样子准备舍命把问题计较到底,不仅要证明乔治是错的,就是哥德他也是可以目空的。乔治年纪虽大,脑子还不糊涂。讲完宽度回来纠正长度换算,化解了一场国际冲突。
冲突没了便是和平。车上欢声笑语。有两个日本姑娘跟一对阿根廷兄弟聊天。她们事事惊讶的态度让车上气氛十分活跃,跟乔治刚介绍完的俾斯麦铁血形象形成鲜明对比。
车绕道小镇接上来几个在当地考察的中国同胞。其中一位坐下就说,这旅游车太落后了,还用这种电视! 我这才注意到,车上有两台12吋带放像机的显像管电视。车上装饰少说有七八年,可它干净舒适。除电视落后,其他真没什么可诟病的。我想,这车装修时应该是先进的,只是中国和科技迎头赶上,装备就不显先进了。可现在不显先进却显先前先进,而且现在不显先进不见得就是落后。除了没有数字化一类的骚包玩意儿,车上设备一应俱全。今天买了羽绒衣未必就要把昨天买的羊皮大衣扔掉。物尽其用不是很好?尽管意见不同,我还是佩服他观察敏锐。大巴开出小镇路过一段两旁有教堂的路。路以小砖铺就,古色古香。我正赞叹德国人总把路修得结实别致,那位老兄又说,德国人就是小气,把路修那么窄!一把将我的思路堵进死胡同,半天出不来。
车到美茵茨出现一条河。乔治说这就是莱茵河。车上的人纷纷拿起相机,咔嚓咔嚓拍起来。眼前的莱茵河河床不宽,也就百米左右,但乔治说,莱茵河水位深稳,可行大船。看看江上,果然一艘艘大船南来北往。忽想起不久前看过的改革三十年电视节目。有个改革初期代表中国来德国考察的人说,他在波恩和刚上任的科尔总理见面,其间科尔指着窗外的莱茵河说,我们的莱茵河,勤劳啊!不知是当时中西巨大物质反差以及中国百废待举的国情使然,还是科尔说话时流露出什么态度,这平常的话对他十分刺激,刺中了他一根儿筋,让他当晚通宵达旦写考察报告,大胆提出许多根本性的中国经济改革建议。
我们沿莱茵河岸行驶,感觉路面与河面相差不多。天下毛毛雨。我想要发洪水这路不就断了么?我只是想。一个日本姑娘显得更忧患。她问乔治路面这么低要发洪水怎么办。乔治说洪水也就十来年发一两次,发时停两三天就好。完了拍胸脯,说今天有他乔治在,洪水是断然不敢阻止大家回家的。乔治一下子成为日本姑娘心目中的大英雄,一阵炒豆般的英语把他夸得五体投地。天继续下毛毛雨。一艘运煤船跟车同方向顺流而行,货舱还敞开着。那位敏锐的老兄大概想毛毛雨可以给煤添分量,又点评说,德国佬真坏,毛毛雨让他发财了。
车离开河滨上山,最后在一个灌木丛旁停下来。大家下车坐缆车。莱茵河在两山相夹的山谷里。缆车从山顶缓缓而下,可静静俯瞰莱茵河全景。河中船只悠然穿行。两岸山坡有大片大片的葡萄园。间隔有一些树木浓密,悬崖峭壁的地方,矗立着不同风格的大小古堡。坐船时,船上导游说,这些古堡都是旧时各公国王侯的城堡。据记载,在俾斯麦出生前几年给拿破仑灭掉的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在这块土地上存在了800年,有成百上千个小公国。彼此常打打杀杀,什么都敢做,就是宁当鸡口,不为牛后,坚持独立,不要统一。伏尔泰因此讽刺神圣罗马帝国,说它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帝国。
我翻开欧洲出行手册德国的欢迎词,上面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文字:“从120年前的工业化到二战结束,任何一个欧洲其他国家都没有经历过像德国这么长时间的纷乱年代。这片土地在近代史上充斥着纷争与战乱。我们今天所认知的德国,其实始于俾斯麦时即1871年德意志帝国的建立。那之前的800年间,从未有过德国这个概念,而是众多大小不一的王国和选帝侯领地,他们彼此独立,有着各自不同的文化和立法。这也是德国不同于法国、英国等其他欧洲帝国的独特之处--没有统一的文化,戏剧艺术和哲学思想中心。每个选帝侯领地都有自己风格的戏剧和歌剧,就这样在欧洲大陆的中心孕育了丰富多彩的文化艺术和国家政治。由此我们不难理解,1871年统一的帝国建立后,为什么德国人无法立刻摆脱文化冲突和纷争战乱过上安宁的生活,而将这个周期的终点延至1945年。”
这段文字对德国引发两次世界大战的历史成因作了极为巧妙和含糊的解释。但有一点说得很清楚,就是(不管主动还是被迫)1945年后德国人摆脱了文化冲突和纷争战乱过上了安宁的生活。还有一点,1871年以前的内部纷争战乱在德国统一之后转为外向的纷争战乱直到1945年。
眼前的莱茵河和一周来在法兰克福的见闻让我相信德国人真的过上了安宁的生活。德国人做事机械、规矩和守时很有名。我看过一篇德国人吃饺子的故事。德国朋友吃完饺子请教怎么做饺子,论斤论克论毫升硬是接受不了中国主人论抓论把论点儿的大概其制作方法。我小时村里有个在德国洋行当过差的老伯。他每天进出镇上都在同一时点。每当大家见他打大阳伞回家就知道收工时间到了。人们给他个外号叫大点钟。我后来才知道他的习惯是从康德那里来的。规矩守时的人如果没有外在的纷争战乱,生活井然有序很正常;可内部纷争战乱了800年的民族一旦统一就不再分裂,而且在柏林墙刚倒,世界各地纷闹独立的情况下,本已分立,经济悬殊的东西德嗝儿都不打就立即统一,这倒不好解释。这个民族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根儿筋?
我陷入沉思。从船上到下船,再坐车到酒庄品酒,一直苦苦寻思。显然,以我对德国历史的贫乏认识是不得其解的。
品完酒,大家高高兴兴坐车回法兰克福。乔治继续介绍德国风情,一边讲些笑话。不知是否因车上大多游客来自美国,乔治的话里有不少对美国的溢美之词。他充满感激提到艾森豪威尔及马歇尔计划对德国和欧洲重建的贡献。他还两次提到肯尼迪总统。第一次是介绍德国首都柏林。他说,就在肯尼迪总统遇刺前不久,肯尼迪到西柏林视察,对柏林的大学生说,他将尽最大努力结束东西柏林的分隔。他相信东西两德不久一定能实现统一。他的演说给当时生活在苏联铁蹄下的东德人以极大的希望和鼓舞。很多人激动流泪。第二次是在旅程快结束时,他问大家今天是否过得愉快。然后说,为什么我们不能每天生活得同样愉快,因为我们的世界有很多问题,如恐怖攻击,环境污染。肯尼迪总统说,别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什么,要问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什么。今天,我们大家不应该问这个世界能为你做什么,而要问我们能为世界做什么。要问自己能为子孙的环境做些什么。车上的人纷纷鼓掌表示赞同。
接着,乔治问车上有没有苏格兰人,确定没有,便跟大家讲苏格兰笑话。说有个苏格兰职员,为省巴士票,每天下班后故意赶不上巴士,跟在巴士后面跑回家。如此25年。慢慢年纪大了,体力有点儿不支。这天跑回家后气色难看。太太问怎么回事。他说他误了巴士,所以一路跑回家。太太心疼,给他按摩。他得意之下跟太太说出秘密,说他25年省下不少钱。原以为太太会夸他一把,没想太太突然发呆,继而发怒,最后发狂,骂他够傻,说他如果这25年跟在的士后面跑,省下来的钱岂止十万,全家早可衣食无忧!乔治的笑话本为提醒大家大方给司机小费,别像苏格兰人那样抠门儿。可能这笑话过于令人玩味,很多人下车时仍止不住延伸谈笑,却忘了往小费篮里放钱。
我买的旅游票包回酒店。旅游车回总站后,乔治开车送我。车上只有我们俩儿。我夸他工作出色,游客满意。他说并非每天如此。他常常遇到难缠的顾客,顺便说起哪个国家来的最抠门儿,哪个国家来的最粗鲁。我问他最难缠的是什么样的顾客。他说是来自南亚一个国家的游客。他说,他们买你一张旅游票,等于买下了你和车!说到他自己,他说他七十年代末到南非干了十年国际贸易,回来正中年,一身经验,通熟多种语言却找不到工作,只好干导游。时下经济不好,乔治感概今不如昔。我问他德国经济今不如昔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想验证一个说法,德国人不会把不好的事情归咎统一。果然,乔治说,德国今不如昔是从使用欧元开始的。
我想起人说德国人的幽默很深沉,早上说个笑话让你到晚上才开始捂肚子笑。便跟乔治说,能不能给我讲个德国笑话。说话间已到酒店。乔治说,下次吧。见我疑惑,又说,只要你还来德国,到处都有乔治!
回酒店吃完饭已晚上10点。我一头钻商务中心上网读德国史。原来近现代的德国精神并非源于今日德国地盘上存在过的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而是来自帝国疆土外的普鲁士。十三世纪时普鲁士成了条顿骑士团(又称德意志骑士团)的地盘。条顿骑士团迫使普鲁士人及各族移民,包括德意志移民皈依基督教并使用德语。结果普鲁士语消失,普鲁士人同化于德意志等民族。1701年1月18日,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一世登基,普鲁士王国正式成立,展开了二百年的显赫历史。
由于继承了条顿骑士团的军事专制传统,普鲁士军队纪律严明,教育素质高。腓特烈大帝(二世)是一代军事天才,骁勇善战,将普鲁士变为军事国家。他还从伏尔泰那里接受了启蒙思想,改进司法和教育制度,鼓励宗教信仰自由,扶植科学和艺术发展。到1786年他去世时,普鲁士成为欧洲强国,行政效率和机构廉洁为欧洲之首。
为贯彻民族主义教育,普鲁士于1717年开始实施义务国民教育,成为全世界第一个实施义务教育的国家。1809年普鲁士改革教育制度,翌年成立柏林大学。深谋远虑的教育制度为俾斯麦统一德国以及德国二百年的科学、技术、文化发展奠定了基础。
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德国上两个世纪人才辈出,出现了一批又一批世界顶尖的思想家、文学家、科学家。德国的工业革命虽然晚起,可在1871年统一后以巨人步伐前进,十年超过法国,二十年超过英国,成为欧洲最强的工业国家。(美国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第298页)今天的德国工业品种繁多,质量超群,誉满全球。了解了普鲁士二百年的民族主义教育,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东、西两德在柏林墙刚倒之际,就能逆全球分裂独立潮流,在1776年还只有35个国家到现在已分成二百多个国家的世界里,果决地统一起来。
普鲁士的纪律传统及民族主义传统显然是莱茵河畔民族极为重要的一根筋。可惜有正也有负,它的负面集中表现在灾难性的二次世界大战。二战中,同盟国领导人多次开会,一致认为普鲁士传统及其建制是德国军国主义的根源。他们决定挑断这根筋。最后通过雅尔塔会议和波茨坦会议在战后将东普鲁士并入苏联和波兰,并废除了存在了二百年的普鲁士国家建制。
普鲁士好战的筋给挑断了,纪律文化和民族文化的筋却保留下来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的德国人过上了安定有序的生活。
从德国想到日本。德、日两国一个在1871年统一,一个在1868年开始明治维新。两国长期以尚武强国,同时在二战战败。但战后没几年,世上已没人再想他们战不战败。战后不到20年,德、日同时成为全球工业四强之一,仅次于美国和当时的苏联。如今,这两个国家不仅没有任何战败颓象,反而早已成为井然有序,长盛不衰的超级经济强国和最重视回收垃圾的环保国家。其主要原因是他们在尚武强国的同时一直重视教育和社会基础建设。其次是因为战后,有赖于全面战败,他们在美国的帮助下,建立起一套全新的政治法律制度,使他们能在飞速发展的世界科技经济市场里专心致志,充当高品质的建设者,取得丰硕成果。当然,如果他们战后的统治者不是美国而是其他类型的国家,情况肯定不同。因此乔治对美国的溢美之辞并非出自恭维,而是代表了他们一代人的历史情感。
从德、日两国想到中国。中国在改革前的一百多年里内忧外患,在内务方面将主要精力投入意识形态革命和政权更替,形式上轰轰烈烈,但具现代建设意义的基础改革并不多。中国社会的基础改革在邓小平改革开放前只限于洋务运动和短短几年的清末新政和新生活运动。它们时间虽短却战略意义十分深远,为中国的教育,工业、文化、科技、商业、国防和现代国家体制建设打下了至关重要的历史基础。今天的中国在经济上创造出奇迹,但在社会基础建设方面与世界强国仍存在巨大的距离。放眼未来,中国社会十分迫切需要类似的,特别是人文教育方面的基础改革与建设。
不知不觉天已破晓。我赶紧回房间小歇,然后收拾东西去机场。到机场过了边检往登机门走。迎面碰到一群中国同胞,一共有37人。他们要我帮忙打听到哪里登记转机。原来他们是从安徽来的民工,在德国转机去哥斯达黎加援建哥国国家体育场。队里有两个英文翻译,都没出过国,下了飞机跟人说不清。我见旁边有四个警察在用德语交谈,便问他们应该到哪里登记转机。一个高个儿警察叫我出示护照和登记牌,见我的机票是去洛杉矶,立马要我把去美国的和去哥斯达黎加的分成两队。我说,他们全去哥斯达黎加。我是路过遇见,帮他们问情况。
原来这四个警察正在请示上级怎么处理这些民工。高个儿警察说碰到我刚好。他们要带这帮民工到楼下问话。我离登机还有两个小时,可以帮他们做翻译。37个民工排成一队,来到出境大厅旁的一个大房间。高个儿说,他们要两个两个问话,核对他们的出行理由。领队和民工们有点儿不安。领队拿着一叠公文,说我们有签证有政府文件,又是去别的国家,在这里不过是过境转机,他们干嘛这么麻烦。我只好安慰他们说,没关系,德国人就是一根儿筋。只要你们文件没问题,不会有事的。这时,高个儿警察过来说,他们自己的翻译来了。我可以走了。我刚走两步,想万一这帮警察太一根儿筋,咱同胞们要说也说不清,便转身把欧洲出行手册送给领队,说上面有中国驻法兰克福领事馆的电话,万一不行请领事馆的人过来。然后才放心离去。
回家当晚,我坐书桌前电脑搜索,看到了中国援助哥斯达黎加新国家体育场项目于2009年3月13日正式动工的报道。我感觉安心,并遥祝那37个建设者顺利熨平法兰克福机场的一根儿筋,到哥斯达黎加援建“将成为中美洲地区现代化程度最高的综合体育场”。同时想,将来有一天,国人出国不再信口批评,中国民工集体出国在世界任何机场都不再遭到类似盘查,那一定是中国的基础建设与国民教育都取得成功的伟大日子!
2009年8月20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