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雅虎上再看到加州热旱进一步严重的报道。
短篇小说《商汤的后代》写于两年多以前,它以一次虚拟的加州旱灾为故事的起端,以中国上古贤君商汤祈雨的历史传说为一以贯之的精神背景,展现了人对自然的高度依赖,描写了人、人的虔敬美德与自然、与神的密切关系。小说也讲述了一段人间温情:商汤的后代商井,曾经让妈妈担心会光棍一辈子;一场旱涝,使得互相关心的几个人组成了一个跨血的小团体……
我曾把这个故事讲给小儿子听,他说:故事有满强的宗教意味。是有一些吧。
短篇小说 《商汤的后代》
英文版发表链接: EASTLIT (东方文学) 2014年12月
中文版发表链接:美洲红杉林季刊 2014年冬季号
商井再一次过去拧水龙头——这是他半个钟头内第十次试拧水龙头了——这次,水管里连冒泡的声音都没有。“见鬼!见鬼!”沙哑的话音从他微微动着的双唇间挤出来。这几个星期来,每三天才供一次水,供水的时间一直在缩短,供水量在减少。
他的背,手够不着的地方,因空气干燥而痒个不停。走过洗手间,他屏住了一会儿呼吸。由于一天才冲一、两次水,那里的味道很难闻。
现在,这世界上他最怀念的是什么?不是初恋的女孩珊珊,不是他挣到的第一张支票,甚至不是他最爱吃的、妈妈做的葱油豆干馅饼,而是雨天。他本来并不喜欢雨天,特别是当他在高速路上碰到下雨的时候。开车在高速路上,一点阵雨都会让整个四周一片迷茫。“干吗总是选择我开车的时候下雨?”他会这么问,不知道问的对象究竟是谁。“为什么不等我上床睡觉时再下?”他会继续抱怨下去。
可如今,五年了,五年里这个叫“彩虹”的城市滴水没下。市里曾经调运过其他地区的水,过没多久后,那其他地区也遇旱情,自顾不暇了。雨停了两年后,他就已经开始怀念那下雨的日子。雨刚下的时候,噼哩啪啦,风风火火;雨下匀的时候,缠缠绵绵,和谐一片;等到雨停了,那屋檐底下滴滴答答,不绝如丝……
祸不单行,彩虹城的大旱,是紧跟着汽油的短缺而来的。这会儿,汽油价格简直贵过美女演员们用来化妆的面霜的价格。
他走进车库,从里面提出来一桶汽油。车库里有好几桶汽油,是油慌以前他买下来、储存起来的。那是他最得意的库藏之一。那几桶油,不仅表明了他有先见之明,还表明了他有能耐把油储藏起来。那些铁桶都是他自己特制的,市面上可买不到。
商井一出门,就连咳了好几声。医生说,他的肺部天生有些毛病,所以一碰到干燥的气候就会爱发咳。这个说法他比较能接受。他不能接受的,是他妈妈的话。不久前,他远在中国的妈妈还特意给他发来电邮,催他结婚。“阴阳要平衡,”妈妈说,“阴阳不平衡,阳气过盛,你的身体能好吗?”商井虽然来自中国,却一直都不信阴阳风水那一套。
他走过了好几户人家:托尼,陈先生,杰克,昨天他都问了:能不能用一桶油换半桶水。“我还有油!”托尼嗡声嗡气地回答。托尼不工作了,因为闹旱以来,公司营运不下去,暂时关门了。
托尼再过去是陈先生的家。陈先生个子矮小,来自香港,几十年前就移居美国了。商井到的时候,他正在安装一个铁丝网。陈先生家的院子地势比较高,上面栽有一棵小金橘果树。虽然久旱,小金橘果树还是结出了几粒瘦瘦的小果。陈先生这会儿正拿着铁锤把铁丝网柱往地里敲,新装的铁丝网把那棵果树包围了起来。
“陈先生好福气,有这么棵果树可以止渴。”商井仰着头,羡慕地说。
陈先生机械地点了点头。
商井上了陈家院子的台阶,手吃力地提起那桶油。“那,汽油足了,可以再去买点东西来围住院子。跟你换点水行不?我这皮肤怕干,嗓子也痛得厉害!”
“你少说几句话就成,省点口水!”陈先生说,摆摆手,脸上没有表情。
到了杰克家门口。杰克干脆不回答。商井怕他没听见,就又问道:“杰克,我嗓子干得不行。我用一桶油换你半桶水,好吗?”
“砰!”的一声,杰克的门关上了。
杰克家再过去是玛丽亚家。玛丽亚是个寡妇,昨天商井没敲她的门。这会儿,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摁了摁门铃。门开了。“玛丽亚,我想……”话说到这里,咽回去了——商井看到玛丽亚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鼻子往外喷着气。商井不觉两耳发热。他有四天没洗澡了,肯定是味儿得慌吧……商井气都顾不上叹一口,拎着油桶继续往上走。玛丽亚的隔壁是一栋空房,很久了都卖不出去。再往上的那家住的是谁,他却不清楚了。去碰碰运气吧。他走到门前,把油桶放地上时,才觉得手有些酸。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高大的汉子,黑棕色的头发散乱,胡须拉茬。他看上去像是个中东人。他没吱声,只用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向商井问话:你想干什么?
“我就住在那栋黄色的房子里。”商井用有些发颤的手指了指三十米开外自己的房子,“我想问您,能不能……用这桶油,跟您换半桶水?”
大汉伸出胳膊来,指了指自己院子里的草坪,斥道:“看见没有?草、花全死了,你的油能当水喝么?”
谁说能呢?商井提着那桶沉沉的、不值半桶水的油,无功而返。嗓子干得简直像要烧起来一样。墙角只剩下一小瓶水了。那是保命水,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能去动的。听说近期可能会有大地震,还有几个罐头,也是不能动的。他又一次走到水龙头前,还没拧呢他就知道里面没有水。
突然,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他搬过来一张椅子,站了上去。打开顶端小柜子的门,伸长脖子往里一看,哇!记忆没有骗他,在那小柜子深处,那小盒话梅还在那里!
小心翼翼地,他把那小盒话梅拿了下来。上面落了一层灰,他吹了吹。
他坐到了桌子前,很郑重地打开话梅盒。看着那一粒一粒话梅,嘴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于是他低下头来,闻了闻。这下,还真有些感觉了:腮边抖动了一下,口内两旁的牙根有些发酸,接着便有口水生了出来。他再闻一下,口水又增加了一些。这么反复闻了几下,然后咽一口口水,嗓子竟然似乎好受了一些!
和托尼一样,商井也没有班上了,当然也就暂时没有了工资领。没有工资领,这要在平时——有水的日子里——那可是要命的事情!可是现在,有没有工资领似乎没有什么差别。有钱,也买不来他最需要的水。还好,几个月前他因为什么缘故,买来了这盒话梅,不能不说,这又是他的一个先见之明。不过,咳,这个时候,什么先见不先见,也不重要了,关键,还是要能搞到水!
这天晚上,他还是没有洗澡。没有水洗澡。一天下来,没做什么事,却感到很累。他上了床,把毯子往头上一捂,便睡着了。半夜,他突然惊醒了,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嗓子痛了一下。他心里不踏实,便起身,披上一件外衣,到了后院。外面除了冷,就是静,连小虫子的声音都听不到。后院玻璃门上的灯自动亮了起来,他的眼睛跟着一亮,突然看到了那棵草莓树上居然还有几粒小红果子!草莓树的果子可以吃,这是几年前他在植物园里问到的。现在这几粒果,简直是无价宝!他也不用太羡慕陈先生的小金桔了。事实上,他的草莓果树因为是在后院,他还不用去拉铁丝网!
他踮起脚尖,小心地摘下了一粒红果子。轻轻吹了吹,放入嘴里。那果子的清润直达他的肺部!他的脸颊难得地放松了下来。还有几粒,留着明天吧。
他回屋,重新躺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他迫不及待到了后院,走到那棵草莓树下。可是等等,发生了什么事了?他怎么也找不到昨晚见到的那几粒小红果了!是不是给哪只该死的松鼠还是乌鸦刁走了?!
后悔呀,昨晚犯了一下懒,没有及时把那几粒金子收起来!
商井的嗓子猛地痛了起来。他朝着天空张开大口,可空中一片干燥,一点水气都没有!
“水来了!”临近有人喊道。商井一听,好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猛地一转身,跑回屋里。
是的,他听到水声了。身上大痒起来,他三下两下脱去衣服,一头钻进了淋浴池。也许是因为大家都在用水,喷出来的水相当的小。商井堵住了浴池的下水孔,等会儿洗完澡,就拿这些水冲马桶。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身子洗干净,赤着脚出来,还没来得及擦干身子,就提起一个水桶到厨房去接水。就这么一个小时的时间内,他得把三天要用的水都接足了。
让他失望的是,三天前,他接了四桶水,而今天,第三桶接到一半时,水就开始转细,然后变成滴状。
“拜托,拜托了,别停,别停好吗?噢,老天爷!”第三桶水只接到七成,水龙头就无论如何也不再出水了。
商井做好了三天吃的米饭,不知怎么的,却没有心思吃。附近的教堂里照常响起了钟声。今天是礼拜日。商井从来不去教堂,今天却不知怎么地,他对那个十字架有点好奇。
他从衣架上取下来一件灰色西装。这西装他有日子没穿了——平时上班公司并不要求员工穿正式西装。他轻轻掸了掸西装上的灰尘,穿上那双上班时穿的棕色系带鞋,动身出了门。
教堂其实离他家很近。商井决定走路去。
到了教堂,商井感到相当的震惊。今天是礼拜天,可教会里并没有敬拜活动。商井到的时候,厅堂里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教会里管杂务的,另一个是牧师,牧师边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手里捧着一本《圣经》。管杂务的说,近来因为大旱和汽油奇缺,已经没有人来教会了。
“丽莎是例外。”牧师把头转向边上的女人。
丽莎是走路来的,牧师和管杂务的都是骑车来的。
“牧师,天这么旱,我们都快渴死了。您给祈祷祈祷,请上帝赶紧造些雨出来救救我们罢!”商井很诚恳地对牧师说。
牧师摇摇头:“我们不祷告了,祷告也没用。神要把什么都收回去,世界末日到了!”
“主耶稣就快来了,我们就等着主把我们接到天上去了。”总管补充说。
商井非常失望地走出教堂,看到一个树桩,就势坐了下来。
丽莎走过来了,轻声问:“我念几句圣经给你听,好吗?”
“圣经?”商井从来没读过圣经,看着丽莎很诚恳的样子,就说:“好吧。”
“我奠定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丽莎开始念。
“世人,他的年日好像草一般……经风一吹,就归无有。”
“神敌挡骄傲的人,赐恩给谦卑的人。”
……
“这些都是圣经里的话?”商井问,好像有些感觉,可又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他看见丽莎在圣经里划了很多记号。
“嗯。以后你来教会,我再念给你听。”丽莎说。
以后?商井心里苦笑一声,抬头看了看,天是灰黄色的。难道世界末日真的快到了?可他还不想死啊!他还不想死的时候,怎么会是世界末日呢?他想不明白,也没有力气和时间多想。
回到自家的院子里,脚才刚踏上那片干死的草地,突然“扑通”一声,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了下来。走前一看,原来是一只死去的小鸟!
商井突然一阵愤激,伸出手指着天说:“上帝你在哪里?干脆点,放颗原子弹,几秒钟内大家一起玩儿完,不要这样一点一点渴死我们,折磨我们,这样算什么好汉?很不人道你知道吗?”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风。
商井突然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控制不住的咳嗽,好像要把五腑六脏都咳出来一般。
咳嗽过去了,四周还是一片寂静。
商井感到一阵晕眩。
忽然,他的耳边响起了谁的声音……是父亲的声音。
“我们都是商汤的后代。”商井十二岁的时候,父亲跟他这么说,接着给他讲了一个商汤祈雨的故事。“商汤是商朝第一个国王。他上位以后,七年不下雨,天下大旱。老百姓用各种办法求老天下雨都没用。于是商汤到了一片桑林旁,剪断自己的头发和指甲,意思是把自己当供品献给老天。商汤跪在桑林旁,问老天为什么不下雨,为什么这么样惩罚天下人。他首先想到的是自责,他问老天:‘是不是我没有把政事办好?是不是我过分使用了百姓?是不是我的宫廷过于豪华了?是不是我听信了女人的流言蜚语?是不是官员中贿贿的风气太盛了,我没有管好?是不是好进谗言的小人得势了,我没有察觉?’ 商汤的话还没说完,天就下起了大雨。你看,国王一检讨自己,天就施恩行道了。”父亲末了加了那么一句。
不知是不是因为穿了件西装不舒服的缘故,商井浑身发痒,可他却没去理会。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触和冲动涌上脑门,他跪倒在地,向着天空伸开双臂,说道:“老天爷,上帝,我不是什么国王,现在连工作也没得做了。不过我想是人就都一个德行。是不是这大旱的原因,我也有一份?如果是,那就请您格外开恩,五年的时间也有够长了,我们也受够惩罚了,求你下雨吧,请你下雨吧!”
天,还是那个颜色,灰黄灰黄的。商井继续说着:“我不是国王,不能代表别的人。可是我快渴死了,嘴唇裂了,嗓子也哑了,教会里的牧师也不管了,上帝啊,您就管管我吧,救救我,给我一点甘露吧!”他抬着头,闭着眼,双手开张着。
一滴水落在了商井的嘴唇上。要是平时,他一定会喊倒霉,哪只乌鸦的尿滴到了他嘴上!可这时,商井两眼大睁,惊讶不能语。等他缓过神来,他用手摸了摸嘴唇,又看了看手指,手指上有水!他的嘴巴颤抖起来:“老天爷上帝啊,看来您是真的,真的,你听到了我的祈祷了!感谢你,感谢你!……”
商井的身边渐渐聚集了一群围观的人,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干脆说他疯了。不管商井如何再祈求,再也没有水滴下来。身边也没有一个人做点什么,或说句什么安慰的话。
来了个孩子,给他递过来半杯水。商井接过来水,干燥的眼睛变湿润了。“谢谢你,孩子!”他的喉咙刺痛,却没有去喝那水,而是把那半杯水放到地上,然后继续朝天说话。“上帝啊,这个孩子是不是您差遣来的?感谢你,商井感谢不尽!”他双手合起,高高抬起。
来了一个女人。她把几个桔子放在商井的跟前。商井抬头一看,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耐心给他念圣经的丽莎!
商井愣了一下,看着丽莎。丽莎的头发有些凌乱,刘海上还沾着些灰尘。她的双唇也显得很干涩。丽莎的脸型很古典,从容的线条,天湖般的眼睛,灵秀的鼻梁,微启的双唇……透过那份凌乱和干涩,他仍然看到了女人的美和质感。
商井心头感动,心底悸动。他把桔子拿起来,推回给丽莎:“你也需要,你留着自己用!”
商井把果子放到丽莎手上的时候,突然起风了。风很大,商井竟打了个踉跄。
风越刮越紧,也越刮越冷。“你看!”丽莎指着天上的云对商井说。商井注意到了,天空不再是灰黄色,而是深墨色了。“哇!我们大家要感谢上帝,快感谢上帝!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感谢主,感谢主!”丽莎喃喃着。
雨,久违了五年的雨,真的下来了。这不是小雨,中雨,大雨,这是倾盆雨!
“快跑!快跑啊!”人们叫喊着,惊慌地往四处飞跑。
男孩看着这疯狂逃离的人们。“他们肯定是跑回自己的家里了……”男孩心动了一下。突然,他拔腿飞奔起来。
商井仍然跪在地上,双臂伸出,像座雕像般处在狂风暴雨底下。在中国,在美国,他经历了无数暴风雨,见过闪电切割参天树木,雷声滚过倒塌的房屋……但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撼动他灵与肉、紧随大旱而来的大风雨。
商井浑身湿透。丽莎使劲推他,劝他赶紧回屋;他没有回应,仍旧一动不动跪在那里,仿佛要让这铺天盖地的风雨穿透他身体的每粒细胞,每条筋骨……
暴雨不眠不休下了三个星期,水灾不打一处来:山洪,海啸,树倒,水淹,信息中断,交通瘫痪……
商井卷缩在家里动弹不得。突然听见有人敲门。门一开,原来是陈先生。陈先生穿着雨衣,戴着雨帽。露在外头的嘴唇和牙齿之间直打着颤。“邻居,你的祷告不是很灵吗?快再祷告,请上帝赶紧把这雨止住好不好?”
商井感到从来没有过的为难。他祷告的灵感是从商汤来的。现在旱灾一朝成了水患,他的脑袋转不过弯来,不知道怎么祷告。
市里的车开到了商井住处的街上,通过扩音器向所有居民发话:“明天将有更大的暴雨和飓风。居民们请速离开此地!”
离开此地?上哪儿去?没人知道。商井突然想起了丽莎。他披上雨衣,穿上雨靴,匆匆往丽莎家跑去。
丽莎的房子地势很低,门槛也不高。商井到她家门口时,见门外的水位和门槛是一般高了。他使劲敲了敲门。“丽莎,丽莎!”
门开了,丽莎披着头巾,穿着水靴。地上,水大概有两英寸那么高。商井一抬头,屋顶多处往下滴着水。“丽莎,这里不能呆了。市里来人告诉大家,明天还有更大风雨,我们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市里这么说么?”丽莎有气无力地问。
“是的。我想我们再不赶紧往别地儿去,怕会来不及了。”
“我的车没油了。”丽莎说。
“没关系,坐我的车。我的油足够我们逃离这里。”
丽莎将信将疑,城里已经油慌多时了。
“别再犹豫了,赶紧打包,身份证银行卡,带足现金,我们马上离开!”
丽莎看着商井,没挪脚步。
商井急了:“丽莎,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你的上帝。上帝不会让一个骗子恶棍带你走的!”
丽莎被说动了,很快打了一个包。她回头看着这个淌水的家,难过地说:“还有好多东西……”
“没有办法了,保命要紧!”
两人出门,刚一转身,就见前面站着一个男孩。商井一看,天哪,那不是天旱那会儿给了他半杯水的那个男孩么?
“汤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丽莎惊讶地迎了过去。
“我家房子塌了,把我妈压底下去了。”汤姆说。他身上湿漉漉,满脸都是水。
“天哪!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市里人去了,我在一个临时房屋里住了一晚。今天我想回家看我妈,可房子围起来了,他们不让进去……”汤姆声音哽咽,难过得说不下去。
商井过去,抱住了汤姆。“孩子,他们是对的,你再进去,万一房子又坍了怎么办?我们接到通知,明天还有更大的暴风雨。跟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汤姆站着不动。
“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我们的家都在这里。可是现在这里随时都有危险。我们先出去避一避,等水灾过去了,我们再回来。丽莎和我,我们会像你的妈妈一样爱你、照顾你的!”
汤姆看看商井,又看看丽莎。丽莎走到了汤姆的另一边,挽起他的手:“汤姆,我们走吧!”
三个人来到了商井家。水茫茫中,商井看到车库前站着一个人,一个大汉。商井认出他就是玛丽亚的邻居,那个中东人。“那天,你不是要拿油换水吗?”中东人很谦卑地问。
商井尴尬一笑:“可现在你看,谁还缺水?”
“我也琢磨出来了。不过你家只你一人,我拿现金跟你买桶油,如何?”
商井摇摇头,指着身边的丽莎和汤姆,“你看,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女人和孩子。”
大汉很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三个人,很迷茫地问:“你们,是一家子?”
商井笑而不答。他心里在说:“现在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
丽莎领着汤姆上了商井的家庭式小包车。商井把车库里所有油桶都带上,还带上自制的灌油枪。他检查一下自己的皮包,环视了一下家里,便锁门上了车。车库门关上了,商井的车出了车道。
车刚刚开出街区,一道闪电划破灰暗的天空,跟着便是震天动地的响雷。车玻璃颤动着,丽莎和汤姆在后座上紧紧依偎着。
商井一边开车,脑袋瓜一边急切地转着。“应该朝哪儿去?”他想,“应该向东南去,朝内陆去。市里也说了,暴风雨是从西北方的海岸下来的。”他加快了油门。
“我们去哪儿?”汤姆问丽莎。
“我们今晚住哪里?”丽莎问商井。
车窗外风雨飘渺。商井想起了妈妈的葱油豆干馅饼,想起了爸爸讲的老祖宗商汤的故事,最后,他想起了丽莎和他念过的圣经:“我把天虹放在云彩中,作为我与大地立约的记号。”
“不知道。不过不用担心。老天爷,上帝把我们领到哪里,就是哪里。”商井回答。(完)
小说《弃婴玲玲》发表于《中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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