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不一会儿的功夫,秋贞和建城就上了大石桥。这桥建城没走过几回,所以秋贞不时要提携他一下。 “小心看脚下。你看那条石板断掉了。” 建城不想给秋贞添麻烦,所以很专注地走着路。等走到平顺的地方,秋贞就会和小儿子叨叙几句。 “你爸爸总夸赞你,说你聪明过人,学习优秀!”她说着,自豪地瞧着建城。有几个片刻,她几乎忘记了石膏像那个恼人的头等大事。 太阳开始晒人了。秋贞看到建城的鼻尖上已经渗出了汗珠。她解下自己背上的斗笠,戴在建城头上。 “我不怕晒。”建城见秋贞双颊通红,额头沁汗,想让秋贞自己戴那斗笠 “别那么犟,听话。你皮还嫩着呢,我早就习惯了。”秋贞说着,驻了一下脚步,帮建城把斗笠带子系牢。 路过中亭时,秋贞留意了一下边上的摊子。她掏出一个铜板来,买了一根冰棒,递给建城。 建城:“你自己吃吧,我不吃。” 秋贞“啧”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都要拧一下呀!天热,拿着快吃!” “那你先咬一节。” 真是个又犟又懂事的孩子。秋贞看着自己这个自小送给弟弟的小儿子,又是心疼,又是急,没办法,只好自己咬下一节冰棒,然后递过去。
海潮镇到了。两人很快到了郭家离桥头不远的住处。建城进去,好奇又贪婪地四处看着。郭家失修,残败不堪。屋里只见墙漆剥落,地砖破裂,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具。这里所有的东西里看上去最新的,是饭桌上方的一张图。那图上画的是工农兵,粗粗的胳膊、太阳、红宝书…… 郭立民打扫完街道回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建城。“嘿,建城,好小子,长这么高啦?什么风把你吹过来的?”郭立民脸上笑眯眯,摸摸建城的头。 不知是因为郭立民的脸显得太过苍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建城看了他一眼后,很快把目光转向别处。 “我来帮忙。”他淡淡地说。 “帮忙?你要帮什么忙?”郭立民还笑眯眯的,他仔细端详着建城,他有好长一阵子没见这孩子了。 突然,建城看到了什么,他拿起弹弓,从兜里掏出一粒尖锐的石子,一开弓,一放手,只听一声“嘭”,一声“唧呀”,郭立民顺声看过去,只见一直老鼠躺在墙角不动了。 “建城真是神弓手哇!”郭立民兴奋地猛拍一下孩子的肩膀。他走过去把老鼠从尾巴那里拎了起来。那只不幸的老鼠似乎还有一口气,郭立民左右看了看,“秋贞呢?真不知道她今天一早就在忙些什么。”他从屋子的另一个旮旯里找出来一个破旧的笼子,把老鼠往里一关,对建城说:“等会儿给你大姑看看,你有多厉害!” “哪来的笼子?”建城好奇问。 郭立民神秘地说:“这个呀,是你爷爷的。他以前喜欢养鸟。” 趁着这爷俩在外头忙活,苏秋贞在房内已经把那石膏像砸得粉碎,又把那些石膏碎扫入畚斗。 苏秋贞提起畚斗,走到后门外,想把石膏碎倒入垃圾堆里。又一想,太多太显眼,还是分批倒吧。于是她倒入一点,把剩下的提回屋来,用报纸包了起来。 这时,她已经是满头的汗。 这时,有人敲门。 秋贞心头一慌,连忙把那包石膏碎塞进衣柜。 来的是街道办的梁秘书。此人瘦小的个儿,三角形脸上长两只三角小眼,甚至那两个边角往下去的嘴也呈三角形。 郭立民去开的门。一见是此人,郭立民骤然满脸堆笑,“梁秘书好!” 梁秘书没吱声,还没被请就自己走了进来。他扭转着一个精瘦的脖子,眼睛贼溜溜四处转悠。 不知什么时候,建城给梁秘书端过来一杯水。“喝点水吧。”建城说。 梁秘书的眼睛一下子就落在了建城身上,“他们说郭家来了小男孩,我一猜就是你。还算懂事。” 梁秘书接过杯子,却没有喝水。他把杯子放回桌上,眼睛继续巡视着。 “秋贞呢?”他问。 “她,应该在房间里吧。”郭立民说着,叫了一声。 “哎,来啦!”苏秋贞应着,神色不安地走出了房间。 梁秘书立刻盯着秋贞看,直把她看得不自在起来。“是梁秘书呀,您早呀,吃过饭了吗?” 梁秘书“哼”了一句,“吃过了,你们呢?” “我们呀,今天迟了些,还没呢。不过我们家常常都是早饭中饭一起吃。”苏秋贞极力应酬招架着。 “这么晚还没吃早饭,忙什么呢?” 秋贞给这个梁秘书问得越发慌乱起来。两年前对郭立民的批斗,这个梁秘书没少掺和使劲过。“这不,立民出去清扫街道了……” “他天天清扫啊。” “是,是天天清扫……这不,建城今天过来了……” “他自己走过来?还是你去接他?” 秋贞还没来得及搭话,建城自己先搭腔了:“我自己走过来的。”他已经看出这个呈三角形的人来意不善。 梁秘书又是“哼”的冷笑了一声。突然,他径直走进苏秋贞刚才从那里出来的那个房间。他并不相信建城会是自己过桥来到这里,然而他顾不得追问,因为他觉得郭家今早显示出来的不寻常,症结一定在苏秋贞慌忙走出来的房间里。 他可以不请自入郭家房间,因为郭家本来就是被专政的人家,监视他们是他的光荣神圣的天职。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两年前也是他打头阵进入这间小小的卧室,搜出了郭立民在国民党军队当排长时的照片。他记性相当不错,对这个房间还蛮熟悉的。 这会儿,梁秘书站在这个几十见方的小房间的中央,上下四处巡视。他盯着那些细节看,捕捉着记忆和现实之间的灵感。最后,他的眼睛在那个衣柜的上方打转。那本红宝书的周围,显然是少了什么。 站在房间门外的苏秋贞的心狂跳着。 “这里本来不是有尊毛主席像的吗?” 天哪,这个梁秘书,真鬼啊!“哦,有吗?”苏秋贞此时脑袋里翁翁直响,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梁秘书皱皱眉头,“看来你对毛主席很没有感情。你家的主席像,你自己的都不记得了。”他说着,走了出来,径直走到郭立民跟前。“你老婆不记得,我想你大概记得。你们家那尊毛主席石膏像哪里去了呢?” 今天一早郭立民就出去打扫街道,并不知道妻子不慎碰落石膏像的事。这整个期间,他一直在一旁纳闷,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梁秘书问话,他必须回答。“毛主席石膏像啊,不是在房间里的吗?” “哼,你自己去看看,你老婆竟然都不记得了。” “不会吧,昨天我还看到的呀。”郭立民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房间。进去一看,吃惊不小。他连忙问在一旁脸色惨白的妻子:“秋贞,你把那尊像放哪而去了?” 梁秘书脸色阴森而又幸灾乐祸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盘算着:哼,要找不出那石膏像,把你们抓去坐监! 就在这时,一个童音响了起来:“今天早上我看到一只大老鼠窜过去把石膏像碰翻打碎了。” 三双成人的眼睛一起转了过来,说话的是苏建城。 “老鼠把石膏像碰翻打碎了?然后呢?”梁秘书的三角眼露出猫头鹰一样的光。 苏建城似乎并不买那对猫头鹰眼睛的账,“然后我喊打倒老鼠,毛主席万岁!就把老鼠打死了。”他说。 郭立民愕然。 梁秘书追问:“怎么打死的?” “用这个。”苏建城举起那个弹弓,还在头顶晃了晃。 “死老鼠呢?” “在那里面。”建城手指了指墙角的旧鸟笼。 墙角暗,梁秘书走了过去,俯身一看,果不其然,里面有只半死的老鼠。 梁秘书走回来,“那石膏像呢?” 建城迟疑了一下,说:“我跟大姑说石膏像给老鼠打碎了,大姑……” 建城的壮举把苏秋贞的灵感唤了起来,她连忙走前一步,说:“梁秘书,说真的,当时我是吓坏了,这下可如何是好!石膏像碎成那样,对毛主席不吉利呀,不如把它弄成原来的样子,就是石膏粉。所以……” 老鼠惹的祸,还有什么好追查的,梁秘书给这家人搞得既晕眩也烦躁,他一摆手:“行行,限你们三天以内在屋里立起一尊新的毛主席像,不然重罚!” 梁秘书要走了,他狡黠地看了苏建城几眼,说:“别以为你给了苏家我就认不出你了,按血缘,你也是黑崽子,小心点!”出门前他还指着那老鼠说:“反革命的老鼠,立刻砍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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