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晋江市文联的《星光》文学季刊今年第一期刊载了我的短篇小说《同心结》,现分几次连载: 一 她的手落在一块青色大理石方形墓碑上,那上面刻有中文字:“中国军”,“無名人”。边上长满了草,很一般的草,她叫不出那些草的名字来。草丛中还绽出一朵白色小花,她用手摸了摸那小花,也不知道那花的名字。 她一直是跪着的,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挂在她上了妆的双颊。她脸型修长,平日大多素颜,可今日,她特意抹了轻妆。 边上有人走过来, 他叫刘继宗,也是这一次志愿军家属祭祀团的团员。 “那边在喊集合了,车要开了。”刘继宗对韩芳晨说。 刘继宗今年六十二岁,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离家当志愿军。两岁的记忆,犹如雾中的远山。他常常是坐在家门口面山的石板凳上,泡一壶家乡热茶,远眺那条通向远山的蜿蜒起伏的路,极力捕捉、不断重温他儿时仅有的对父亲的记忆。他记得父亲临走前匆匆抱起了他,在他脸上、脖子上不断地亲着。他记得父亲的脸是圆圆的,挂着笑意。把他放下来后,父亲看着母亲,那笑意似乎不见了。他记得父亲跟母亲说了几句话,可他听不太懂那些话。 “妈,爸爸临走前跟您说什么了?”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了,就问母亲。 “他说,兴许很快,我就回来了。”妈妈说完,头一扭就走开了。隔着一堵墙,她听到母亲的抽泣声。他记得爸爸临走前跟妈妈说的话没有这么短,但是从此,他再没问过母亲同样的问题。 父亲是在抗美援朝的最后阶段才牺牲的。刘继宗记得妈妈当时满怀希望。有一次她洗着全家的被子,对身边的继宗说:“爸爸很快就要回来咯!” 幼童刘继宗的心里,就像被灌进了一杯温热的糖水一般。他在妈妈身边咯咯傻笑。 谁料到几天后,家里就接到了爸爸牺牲的消息。妈妈忍着痛,没敢告诉奶奶。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从那时候起,继宗就常常看到妈妈在偷偷地哭。他也特别懂事,他会拿出手绢来帮妈妈擦眼泪。 长大了,他了解到爸爸被埋在了朝鲜半岛的某个地方。他决心要寻找爸爸被埋葬的确切的地方,他要去看望爸爸。几十年来,除了工作,除了吃饭睡觉,他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寻找爸爸上,寻找爸爸成了他人生的意义和支撑点。他学会了上网,在网上寻找资料。他自己画了一张地图,也通过网上的卫星地图查找。后来他终于确定,爸爸安葬的地方接近三八线,属于朝鲜军事禁区。这辈子,他怕是没有办法亲身去到那个地方了。不过他没有放弃希望,当接到有志愿军家属探望团赴韩国祭奠的消息时,他立刻就报了名。他知道他父亲不在韩国,而是在朝鲜。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所有志愿军的家属们,已经成了命运共同体。祭奠别人的亲人,也就是祭奠自己的亲人。 韩芳晨觉得自己的情形和刘继宗的很相似。本来么,同是志愿军家属这一点,就注定了他们许多的共同。当然,大同中也有些差异,芳晨羡慕继宗还能有两年时间和爸爸在一起。她从来没见过爸爸。她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爸爸就离开了人世。 韩芳晨的爸爸牺牲了以后,妈妈一个人独自照顾这个上有老人,下有幼女的家。等到把女儿养大了,为两位老人送终了,妈妈自己也老了。对于寻找爸爸的安葬处,妈妈是心有余力不足了。于是芳晨和继宗一样,到处探听,搜罗资讯。最后她确知,爸爸牺牲在韩国一个叫鹰峰的地方。 今天一早,韩芳晨、刘继宗和团里其他几位家属登上了鹰峰。芳晨拿出妈妈托她带的家乡汾酒,把酒撒在山上,说:“爸爸,女儿给您带来了好酒;妈妈说您最爱喝这个酒了。爸爸,这是家乡的酒,您开怀畅饮吧!”洒一次酒,她唤一声爸。最后她跪下来,掬一抷土,放进一个绿色的袋子里。她确信,爸爸,就在这丛林苍翠茂盛的鹰峰的泥土底下;而现在,爸爸就在她所珍藏的绿色袋子里…… 边上飘起了火烧的味道,有团员在墓碑前烧起了纸钱。再过去,还有的墓碑前摆满了烈士老家的风味特产…… 从鹰峰下来,他们便到了这块中国军人公墓陵园。很奇怪,平时腰腿不争气的继宗,今天却丝毫没有累的感觉。在山岭中行走,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两岁的时候;他觉得爸爸无处不在,正目光殷殷地看着他。说来也是,六十年了,虽然爸爸藏起来了,可是继宗觉得爸爸的灵魂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的左右。 车在田野中行走。一片片绿黄相间的油菜花田,还有高大的、青翠的枫林,和家乡的并没有两样。继宗看着窗外急急往后倒的景观,心里说着:爸爸,我来了;爸爸,我们离得近了!车越往前开,风景越秀美。终于,他们到了韩国美丽的涟川郡。 走过一道长长的木桥,走上了三八线上最纵深处的瞭望台。越过清冽的江水,刘继宗北望朝鲜的地界。那里郁郁葱葱的山岭绵延,他看到了,看到了当年父亲倒下去的地方。那个地方,离他站立的地方只有大约九百米的距离。九百米,阴阳两隔,却是 六十年来他和父亲最近的距离。 脚下颤动了一下,好像是有地震发生。“你感到地动了吗?”他问边上的韩芳晨。芳晨说:“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刘继宗说,北望的视线模糊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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