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叶友文
我吃过一个芝麻糖,澄黄,椭圆,半透明,中间有几粒芝麻,又香又甜。我至今记得不是因为它好吃,而是因为它是贼给我的。 我小时当家里的保安。有一次父亲睡前检查门户,我跟着。父亲教我,完了就把任务给了我。我家正门和后门平常不开,固定反锁。正堂两侧六个门,五个上锁,只留上堂侧门通横屋,给哥哥他们出入。两个哥哥胆儿大,住进上堂两间房。周围楼上楼下二十几间都空着。父母和我们小的住横屋楼下中间两间房。两房相通,便于照顾。横屋有上门下门,中间横巷有门通侧屋。侧屋是平房,有厨房、浴室、猪圈和鸡鸭栏,有小门通户外,供平时出入。我每晚临睡前除了查看固定锁着的门有没有异样,主要给上门、下门、上堂侧门和横屋侧门上栓,给侧屋小门上锁。至于为什么别的门不锁,单单锁小门,我也不清楚,但正是这个上锁的小门让贼走头无路,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擒贼大战。 深秋的下午,我在池塘边放鸭子,拿着一根竹竿指挥方向。背后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大哥初中时的同学海祥哥。海祥哥跟我大哥一样是家里老大,下面也有六七个兄弟姐妹。他家是富农,在另外一个大队。文革开始时,他们大队批斗凶狠,父亲给打死,母亲疯掉。他是大哥,扛起全家重任。那时大家都不富裕。他偶尔来我家,母亲会找些旧衣服接济他们。 海祥哥给我一个芝麻糖。我喜出望外,打开糖纸用手拿着舔,舔着舔着还拿起来对着阳光照,觉得晶莹透亮,然后又放嘴里,甜滋滋的很感激。他问我哥哥他们哪里去了,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哥哥他们去上海了。父亲在丙村没回来。 当晚半夜,母亲把我们叫醒,说上横屋外头有人敲窗。母亲点灯,我拿手电,挨门检查。查时便没了声音。第二天晚上,又有人敲,我们又检查,结果又没了声响。可刚躺下,又敲起来。母亲叫二姐在家看弟弟,带着我把门一反锁,到生产队治保主任家敲门,三更半夜硬把他叫醒拉到我家来查看。结果在上横屋外的一个窗口发现一块石头。治保主任睡得正香给我母亲拉来很不高兴,这时找到石头不分析反怪我母亲大惊小怪,然后就走了。他走后我们回家睡觉。虽然再没敲窗的声音,可我们已经睡不安稳。 中午,母亲干活回来迟,背回一捆荆棘,说要堵在通往上横屋窗下的菜园口,因为那儿是进到窗下的必经路。我另出高招,发动弟弟,到粪池墙上刮硝盐,把废电池碳心杵成粉,合在一起再加硫磺制了一点儿炸药。然后找来几张报纸几根粗线,做了几个拉炮挂在菜园门口。如果有谁打开菜园门,它们就炸响,把他们吓死。 到了傍晚,喜从天降。先是两个哥哥回来,跟着父亲也回来了。我不知道世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如果他们中任何一个没回来,晚上的后果都难以设想,因为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伙儿。如果我迷信,光这件事就够我把全部灵魂寄托给佛、神或真主。 大哥三哥自从住进正堂,从来各睡各的,偏今晚聊天兴奋,大哥留在三哥房间睡,而贼恰好从三哥房间楼上经过。 午夜时分,贼从正堂中厅西侧过道割窗进来。因他对我家地形熟悉,所以自作聪明,走了一条最曲折的路。他拐了三道弯先上楼,然后从上堂西楼通过北间密道来到三哥房间楼上。这时大哥睡了,三哥还没睡。他听到楼上缓慢的沙沙脚步声。他把大哥推醒。两人悄悄起来,静静听发展。房间里没有自卫武器,三哥拿着手电,大哥顺手把门后的芒草扫把攥在手里。 贼穿过楼上房间、花厅和过道,拐弯下楼,来到上堂侧门。上堂侧门里外都可以开栓。贼是熟人,知道怎么开。贼轻轻拉栓开门。尽管小心,但夜阑人静,开门还是有咯吱声,让父亲警醒。哥哥他们听贼开门进入横屋,立刻从房间出来冲入横屋。贼这时已经到达横屋中间的饭厅,听到声音,看到手电光,立刻闪入过道打开横屋侧门来到侧屋。当他想打开小门逃走时,发现门上了锁。贼转过身时,三哥的手电已照着他的眼睛。这时父亲在房间里大喝一声,“不许动!”后来父亲跟我们说,他听到哥哥他们的动静,来不及冲出来就先呐喊喝斥,声援他们。父亲的大喝一声犹如霹雳从窗户传到侧屋,让贼一怔。说时迟那时快,大哥顺手操起洗碗的瓦盆,举起来就要砸。贼往地上一跪,叫出大哥的名字。大哥惊呆了,“海祥?怎么是你?” 这时父亲赶来,用手电照着贼的眼睛,喝道,“举起手来!站起来!转过身去!靠墙!”然后把手中棍子给哥哥拿着,自己从贼身上搜出一把匕首。这时母亲和我们所有的人都到了现场。见父亲搜出匕首,大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父亲又喝道,“站着不许动!”他问贼从哪里进来,有没有别人一起进来。贼说,他割窗进来,就一个人,他先进来是要开门引其他人进来,没想刚进横屋就让哥哥他们追过来。他们一共有五个人,估计别人已经吓跑。后来他还供认,前两天敲窗的也是他,目的是声东击西,侦察我们的反应,麻痹我们的感觉。他完全没想到父亲和哥哥他们在家。 父亲吩咐大哥和母亲看贼,自己带着三哥到横屋和正堂,把所有灯打开,然后拿铁锤、钉子和木板把已破坏的窗钉上。确定门户安全,便回来把贼押到横屋中间的饭厅,叫贼坐下,叫二姐给他倒杯热水,然后把贼交给母亲发落。 贼发抖。母亲也发抖。母亲“你…你…你…你…”你了半天,手指空中乱比划,说不出话来。过了不知多久,才说,“你…该死!你该死!你们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贼一直在发抖。这事闹出去把他交官,他只有乱棍打死的份儿。如今听母亲提到他家,让他看到希望,马上跪地上跪拜起来。 母亲叫他坐好,给他披上一条毯子。然后给他讲梁上君子的故事。讲汉朝陈寔有一晚发现贼藏在他家屋梁上。他把子孙叫到梁下,说做人要努力修心,坏人不是生来就坏,没学好才变坏。我们头顶上的梁上君子就是这样的。贼赶紧下来认罪。陈寔说,看你也不象恶人,你偷是因为家里穷。你得好好反省,改斜归正。于是把他放了,还送给他两匹绢布。陈寔不仅改造了贼,还感动归化了县里的其它强盗。 贼跟大哥同龄。大哥刚从上海回来,见过大世面,精神风貌翩翩年少。贼不读书已经三年。两年前扑上台护他父亲,着了一鞭把右边耳朵打缺半块。同年不小心又给门坎拌倒磕掉门牙。此时一脸憔悴,形容枯槁,头发凌乱,衣衫残破,羞愧惶恐,显得又苍老又凄凉。 母亲讲故事说事理时,父亲在一旁踱步,既犹豫又痛苦。作为读书人,他知道放贼不交官违法,可交出去又违背良心,所以他把贼交给母亲发落。其实他以前也遇过尴尬情况。解放前他有一个学生是地下党员,一晚受县保安队追缉躲到父亲办公室。父亲保护他躲过一劫,现在在省城做大官。 母亲大概受了刺激,话越说越多,边说边流泪。父亲看看表,示意母亲时间不早。母亲于是叫大哥开门放他走。父亲掏出钱包,给贼两块钱(那时父母刚把我的零花钱长到一个月五分钱)。贼跪倒在地,不敢放声,两手捂着嘴拼命叩头砸地,一面呜呜失声抽泣。母亲难受,挥手叫他快走。两个哥哥把他架起来推出门去。 大哥回来时我不失时机很不懂事地嘲笑他,你有一个贼同学。父亲很严肃地看了我一眼。他告诉大家,这事就这样,以后谁也别提。父亲平时温文尔雅,从不跟人计较。母亲和哥哥他们以前老说父亲老实怕事,有时还当着面说。父亲随他们说,从不失风度。我今晚真高兴父亲有机会让母亲亲眼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让哥哥他们明白什么叫男子汉,因为我早就知道父亲是这样的! 父亲叫哥哥把匕首扔到粪池里。过几天,我们收到一封贼的联名感谢信。信中文字颠三倒四,充满江湖字眼,很不通顺,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大意是感谢我父母的大恩大德,他们将努力改邪归正,保证永远不侵犯我家,并不伦不类把他们的信比作丹书铁券。更离奇的是他们五人都居然真名实姓签了字。母亲把它拿给父亲看。父亲看完,掏出火机,把它点燃,烧了。 近日得知,海祥哥患肝病去世。他的后半生一直不怎么得意。他的兄弟姐妹早已长大成人,如今子女成群。他自己的两个子女也不错,有一个读完专科在广州一家药房工作。他不得意主要是跟兄弟姐妹和家人处不来,常常酗酒发酒疯,埋怨他们忘恩负义,但也没听人说他做过什么出格儿的事。他虽然曾经是贼,入我家还带着匕首,可我们从来没有恨过他,也没有鄙视过他,而且从一开始就原谅了他。毕竟,他那年才十八岁,衣衫褴褛,背着一群弟弟妹妹,在我们放声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的歌声中,在宽广美丽的土地,我们亲爱的家乡,走投无路…。 愿他安息! (海祥哥是他的化名。) 2010年9月8日于洛杉矶 作者其他作品见: 【他爸专集 (1)】 【他爸专集 (2)】 长篇小说 《一天就够》开篇 中篇小说 黑婚白婚 二十六 写给侠姐诗人之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