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YYW 我孩子们的爸爸
那年冬天,村里清理池塘。七弟凑热闹,到浅水处捉虾,不小心踩到瓦片,划破脚底,引发高烧,多日不退。母亲觉得异常,带他上医院。医生说是破伤风,需住院治疗。过了十几天,七弟痊愈回家,大家都很高兴。第二天,我们在屋后踢球,玩得正高兴,七弟在一旁突然抽搐发抖。接下来几天,每天都发两三次。母亲带弟弟回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破伤风后遗症,没法治。晚上,父亲从学校赶回家。家里气氛凝重。父亲是读书人。医院是最好的医院,医生也是他以前的学生。医生这么说,他只好接受。七弟四岁,人生还没开始,母亲不能接受。她把眼泪一擦:我不信没法治,我找别人去。于是,她踏上了漫漫寻医路。
那刚好是多事之秋。没多久,父亲突然没再回家,说是去了很远的丙村黑帮农场。两个哥哥那阵子不知道是串联还是干什么去了,总之没在家。家里剩下母亲和童年的二姐、六弟、七弟和我。
每隔几天,母亲就会在我们放学后跟二姐带七弟去看病。母亲出门很讲究,梳洗穿着要得体。她虽然成了农民,但出门在外,人都叫她先生娘娘。她常说人得看得起自己。做人要端,要正。她无论走路做事都很有劲道。难怪土改斗地主时,同台挨斗的人给母亲递纸条,说跟我母亲同台挨斗很荣幸。
从家出门看病一条大路两个方向。 大路往西接潮汕公路。公路朝北接县城,公路朝南通沿河各镇。大路往东则是路的尽头。尽头处是通往山麓各村的乡间小道。母亲她们有时往东,有时往西。我们最怕母亲往西。因为只要往西,一般都要天黑很久才能回来。
母亲走前会把做晚饭的米拿出来给我熬粥。她们走后,家里剩下我和八岁的六弟。我们不光要看家,还要做各种家务。六弟以前仗着母亲疼他,一点儿都不怕我,既不叫我哥哥也不听我的,还常常恶做剧嫁祸与我。这回变了,显得特别听话,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条件只有一个,要跟着我。我们的屋子很大。平常没觉得。如今母亲她们一走,整个世界都变得宁静起来。不小心弄出大一点儿的声响,整个屋子都有回音。难怪他变得听话,他是害怕了。
其实我何尝不怕,特别是天黑之后。只是他害怕在先,我又比他大两岁,再怎么也得撑着。母亲还没走,我就先把门户检查关紧。跟弟弟说好,每次只开一个门做事。要开边门,先关正门;要开前门,先关后门。
母亲走后,我们就先挑水。其实不是挑,是扛。塘边井水很丰盈。水与地面平。我欠身把水桶探下去,水满后提到井栏高,弟弟把扁担往中间一插,扁担两头搁井栏,水桶悬井上。我歇口气,然后一、二、三把水桶扛离井栏,接着再一、二、三扛上肩往家里走。前后十几回,水缸才满。盖上水缸,把粥熬上,然后跟弟弟到池塘边的地里浇水摘菜。完了在井旁把菜挑洗干净。洗完,弟弟拿菜我拿菜骸一起回家。跟着是喂猪,然后把菜骸和糠饭放在天井里,咯咯咯把鸡召回家。待它们吃完,就把它们赶鸡窝里关起来。接下来是扫地,切菜,做菜和收拾碗筷。
母亲每次回到家,放下弟弟就熬药。姐姐给七弟洗澡,喂饭,哄吃药,哄睡觉。刚开始,母亲每次回来都很兴奋,也看得见我们的辛苦成就,会夸我们几句。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弟弟的病见好又复。母亲渐渐沉默起来,对我们的辛劳也渐渐看不见了。
每次忙完,我就叫弟弟到屋后坡不远的水电站眺望,希望早点儿知道母亲回来。水电站在高处,离家后门约两百米,是大跃进时建的,从来没发过电。虽然我们想早点儿望见母亲和弟弟他们,可也不敢忘了看家,所以我让弟弟一个人站在高处候望,自己在半道上候等。那样既可以看门又可以早点儿知道消息。我过一阵就喊,看到没有?弟弟毕竟还小,有时望久了望不见就在附近草丛里抓蜻蜓追蝴蝶或摘野果吃,把我在下面气得着直跺脚。后来我给他做了一个风筝。叫他一边放风筝一边候望。有一次我好说歹说让他在下面等,让我望一回。当我看到母亲她们从黄麻崟大树后的小道绕出来时,我高兴得大喊妈妈回来了。一边喊一边眼泪直流。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还不时伤痛入梦。
过清明转五月。父亲那边没消息。母亲这边差不多耗尽了家用资源。弟弟的病仍不见起色。青黄不接的季节来临。我们的粥越熬越稀。尽管如此,我们还要养鸡生蛋。母亲尽量让七弟保有营养,隔天给他吃一个鸡蛋。如果出门往东看乡间中医,她会带鸡蛋给医生作酬劳;如果往西,她就带钱。自春节以来,除了七弟,我们都没有吃过肉吃过鸡蛋,也没吃过一顿干饭。
这天是六弟的生日。可日子跟平常没两样。吃完晚饭,母亲和二姐在池塘边洗衣服。六弟终于忍不住。他跟母亲说今天是他的生日,为什么没给他吃鸡蛋。母亲说家里没鸡蛋了,以后再补。六弟说,怎么会没有?七弟每天都吃鸡蛋。我不是你儿子!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儿子!母亲面对池塘,没回头也没再说话。二姐站起来朝六弟一瞪眼,你干什么!六弟怕二姐,但又万分委屈,一掉头,呜呜哭开去。六弟想不明白,母亲的爱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一天下午,母亲换好衣服,正要带弟弟出门。大舅妈来了。她一进来就跪在地上。母亲知道事情不好。果然,是外婆突然去世。大舅妈亲自来报丧是因为外婆尸骨未寒二舅就跟大舅妈要外婆住过的房子。母亲忍着悲痛,镇定地跟大舅妈说,你先回去,好好准备丧事。我明天回家。房子的事情我来处理。
第二天,母亲吩咐二姐在家看好两个弟弟。让我骑车带她回外婆家奔丧。我那时刚学会骑车,还没长个儿。脚踩踏板三成悬空。因为母亲要在外婆那边守夜,姐姐必须在家,只好这样安排。出门前,母亲让我带纸条到东头聪嫂家借钱。聪嫂见纸条二话不说就给我十块钱。我交给母亲,然后上路。
母亲在乡下是剥削阶级,在城里娘家却备受尊重。我们离外婆家还很远,就有人传话过去说香香姑姑回来了。当我们快到外婆家大门时,铜锣长鸣。母亲一身素服,在灵堂前对外婆遗像三跪三叩,然后步入灵堂。
三国演义有一节叫柴桑口卧龙吊丧。诸葛亮到柴桑口给周瑜吊丧,哭颂祭文让江东群臣莫不恸容。客家人哭丧与诸葛孔明哭颂祭文相类,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魂悲神哀。我们家族祖先来自河南南阳,跟曾隐居那里的诸葛亮也算同乡,显然是继承了那种哭丧传统。以前我也听过哭丧,人情隔一层,没觉得特别哀。这回听哭丧,心都揪起来了。
母亲进灵堂时,我不敢跟进去。透过帘隙,我见母亲一跪,阿妈,我来了。女儿有事…真的有事…。音声哽噎,十分凄凉。跟着就抑扬顿挫,一字一句诉衷肠。先是感激外婆的养育之恩,情深意切;接着历数外婆人生坎坷,寸断肝肠;继而自责不孝,怅恨无穷。想到今日生离死别,母亲不禁抚胸悲歌:女儿十八离开家,千里万里有娘家。千苦万苦心不苦,只因娘家有阿妈。如今阿妈离别去,从此女儿没娘家。天在地在河山在,再没娘家没阿妈。今晚有冤何处诉,明早委屈上谁家…。大舅妈和二舅双双跪帐前,泪如雨下。稍缓,母亲语调一转,跟外婆隔溪话别。大意是要外婆黄泉路上走好,有事尽管来托梦,到天上时多多保佑全家。最后哭道,阿妈恩情兮女儿永远心中记,女儿是生生世世要你做阿妈!哭完, 如骤雨初歇,屋里屋外静悄悄。
母亲从灵堂出来,跟大舅妈和二舅说,我有话跟你们说。到了外婆房间,母亲把十块钱交给大舅妈做丧事。然后跟二舅说,二哥,你想要阿妈这间房子?二舅怕我母亲,吞吞吐吐,我这…这不是有困难吗?母亲说,这家早就分了。你有三间房,又在另一栋屋。大嫂加上这间也就两间。你家人多没错,但一家是一家,不在人多少。大嫂的儿子也大了,也需要房间。再说阿妈这几年全是大嫂在照顾。人家孤儿寡母不容易。这房子怎么说你也不应该要。我也知道你有困难。你缺家具可以把阿妈的床搬走。房子和别的东西留给大嫂。喪事花销你可以不用管。你看行不行?母亲的口气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二舅的脾气母亲最清楚,给他台阶下,一逼他就下。果然,二舅说,就听香妹的。
事情说完,母亲说累,要休息一会儿。二舅刚走,邻居福舅妈来了。她见母亲就说,香香,听你说到儿子。你儿子到底是什么事啊?母亲跟她说七弟的病。福舅妈说,寿舅妈的儿子前几年也得过同样的病,给古塘坪的张冕元用秘方治好了。真的?母亲眼睛一亮。
第二天出完殡,母亲顾不得吃午饭就往家里赶。到家换好衣服,带上弟弟跟二姐直奔古塘坪。医生诊断后说,这病本来好治,但时间拖了那么久,我也不是特别有把握。他说先开五天的药试试。如果还能治,五天内就应该有效果。
从古塘坪回来的第三天,七弟的病真的就不犯了。母亲带弟弟复诊。医生说弟弟很有福气,过了那么久居然还能治。还说母亲一直保证七弟营养很关键。医生接着开了七天的药,吩咐母亲隔一天给他吃一副猪脑,每天至少要吃一个鸡蛋。还跟母亲说有些东西如猪血、茄子等弟弟以后一辈子都不能吃。又说,病拖了这么久,得赶紧治。后面还得连续吃二十天的药。
这时刚过端午节,离早稻收割还有二十多天,是青黄不接最难的日子。回到家里,母亲算一算,家里的东西只够吃一个多星期。父亲那边依然没消息。猪已经卖了。现在就是把不生蛋的鸡、黄豆花生种籽全都卖了,也没办法给弟弟供药和营养。母亲想到祖父。祖父抗战后离家去香港。走前跟母亲说,今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你们能生多少孩子就生多少孩子。生活有困难跟我说。晚上,母亲给祖父写信。光有祖父寄钱不行,还得有粮票才能买粮食,所以母亲给在大学教书的姑姑也写了一封信。第二天叫我贴航空邮票寄出。
母亲的反常举动犹如海难信号,惊动了祖父和姑姑。在安徽,姑姑在系里看到母亲的信,当即跟人借全国粮票,然后冲回家拿钱,赶到邮局,用加急电报汇钱。上面附言:二嫂如面。汇上30元,另已寄粮票30斤。瑞兰泣上。在香港,祖父打电话给正在上班的五叔,让他放下一切事情,即刻赶往银行给母亲寄钱。那天夜里,县邮政局送电报的摩托车咚咚咚由远而近。母亲如孤守阵地的士兵听到援兵赶来的消息,喜极而泣。
这天,母亲买了祭祖用的三牲:猪肉、鸡和鱼。又到粮食局把米买回家。那时正破四旧打击迷信活动。夜深人静时,母亲在中厅设一祭台,点上香,摆上三牲,拉我们几个一齐向祖先和天地神灵谢恩,然后做一桌菜给我们吃。
七弟没等母亲做好菜就睡着了。我们本来很困,但厨房的肉香让我们提神。吃东西时,母亲特意给六弟两个煮鸡蛋,还不时给我们夹菜。六弟一边吃,一边吃吃笑。一边吃吃笑,一边眼泪扑扑往碗里掉。二姐受不了,瞪了他一眼,你干什么!说完自己眼一热,顾自把脸转过去。
青黄不接的季节终于过去了。六弟青黄不接的母爱也回来了。母亲在青黄不接中治好了弟弟的病,却也在青黄不接中失去了她的阿妈。
第二天,母亲又带着弟弟出门。这回不是去看病,而是去丙村看父亲。就在前一天,父亲学校的教导主任受不了折磨寻了短见。母亲要带弟弟给父亲看,让他知道我们治好了治不好的病。她要告诉苦难中的父亲,家里一切都好!她要跟父亲说,不管多艰难都要活下去!她还要跟父亲说,往前走,山外就是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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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YW)
不能讲的故事 (长篇小说 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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