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矿井的路上,三松和青伢子心头都有失落之感。离开熟悉亲切相对宁静的一切,又要再一次去到那昏天黑地的、嘈杂喧闹的矿井里,两人的心情都相当的沉郁。 “三松哥,你还是比我强。回去过节,有老婆孩子拥着。我呢,老婆不知去了哪里,现在,爷爷也丢下我走了……”本来,青伢子还怀着希望这次回来能见着细柳儿。 “兄弟别难受,更不要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心痛的事。”三松像在安慰,也像在提醒。
回矿井没多久,青伢子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先告诉他,家里的地暂时借给留守井源的青年农民阿健试种草药了,阿健说成不成都会回报他们的。 “这个主意真好!”青伢子说。 母亲接着告诉他,细柳儿来过井源! “她来过?!什么时候?”这个消息对于青伢子来说是事关天塌不塌的大事。 “正月十五。就是你走后的第二天。” “那,她有没有来咱家?” “压根没有。我知道,是因为有好心的人告诉我。还说……”伢子妈说到这里顿住了,她不忍心说出让千里以外辛苦打工的儿子伤心的事。“伢子,我看细柳儿保管是有了别的男人了,你在外头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姑娘,就另娶吧。 ” “另娶?!”电话的这头,青伢子额头上的青筋突出。“妈你糊涂啊!我手上还有一张和细柳儿的结婚证哪!另娶,那算是怎么回事?” “儿子,我问你,细柳儿她在乎那张轻飘飘的红纸吗?那张纸有用吗?” “怎么会没有用?都这样,天下不乱了套了……妈,我得走了,改日我打过来。” 青伢子放下电话,戴上矿工帽,别上毛巾,系好胶鞋的鞋带,匆匆上了梯车。梯车开始下降,青伢子本能地抓住把手,眼光木然,耳边却一直响着娘的话:“我看细柳儿保管是有了别的男人了……”
四周是黑乎乎的一派,青伢子的心里也是。在这个黑色的、泰山压顶般的世界里的摔打,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丧失了它最重要的意义。可生活的轮子还得照样往前滚;往前滚,只有惯性,没有灵性。
这是第一个没有三松在身边的夏收。一早,松嫂和福仔就到了地里。他们要收割这一整片黄绿相间的稻田,还要把它们背到场子上去脱谷、晒干,最后把稻草晒干收拾停当好编草绳。一天下来,两人要在田里和谷场来回好多趟。机器活有限,更多的是力气活。日头升到树梢时,母子俩已经挥汗如水。福仔的手指给什么东西划破了。松嫂直起身的当间,见儿子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指。 “福仔咋地了?”松嫂走过去。 福仔把流着血的手指头伸过去给妈妈看。“哟,怎么流血了!”松嫂说着,把儿子的手指头放到自己嘴里,使劲吮了几下,然后说:“你到那里歇一下,等血止了再干。” 福仔在一堆捆好的稻谷边坐了下来。不一会儿,松嫂走过来,递给儿子一瓶水。“天太热,喝喝水。”福仔接过水,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喝完了,走到田中,接着割稻子。 “福仔,血不流了吗?”松嫂在后头问。 福仔:“不流了。”
母子俩一人一边,镰刀不停不休地唰唰地响着,没多久,他们会合了。 “真好,这块也清了!”松嫂直起腰,擦擦额头的汗水。 “爸爸要在这里多好!”福仔说。 松嫂知道儿子的心思。每年这个时候,是最累人的时候。抢收后还没等歇口气,马上要翻地整地插新秧。三松在的时候一家人都累够呛,更不用说主劳力不在的时候。三松当然知道这一层,所以跟松嫂说干脆别种稻子了。可多少年来,稻子一直是农家的命脉,不种,松嫂心里不踏实。
几天以后,松嫂站在收割完了的地里发呆。村里的阿健过来了。阿健人个头很矮,脸扁平,肤色黝黑。 “松嫂,马上要翻土了吧?”阿健问道。 “要啊。”松嫂嘴里答着,周身却有力不足的感觉。 “松嫂,你知道吧,我们几家跟外头学了点技术,已经改种草药了。” “知道啊。收成怎么样?” “长势很好,县里也很支持。照顾这稻田很辛苦,收成还有限,三松哥又不在,索性和我们一起种草药,怎么样?” “这个,我没做过,不知道行不行?”松嫂犹豫。 阿健鼓励:“松嫂,你能种稻子,种菜种瓜果,就能种草药。都是种么,种草药还轻松些。大家一块儿互相学习帮衬,没有什么难的。我们去年种的草珊瑚,今年就有回收了,而且,好过稻子呢。” 阿健说着蹲了下来,抓起一块土块,把它捏碎了。“人家的地又大又平坦,大机器能用得上。你看咱们的,都是零零碎碎,坑坑洼洼的。什么都靠人工,人累死了不说,产量也很有限。可我们种健康草药、营养果树就不一样了。”
乡里大伙儿都知道阿健人老实可靠,而且聪明。三句两句,松嫂就被说动了。“阿健,你说得有道理。行,就听你的。这地我把它翻了。你说种啥就种啥吧。我出力就是。” 这年“双抢”的第二抢,松嫂家的地破例没有插上秧苗,却是播撒了桔梗籽。 转眼间,青伢子和三松已经在这个矿上工作两年了。不久前,井底发生了一次瓦斯爆炸事故。青伢子和三松跑得及时,撤到了地面。他们上来后不久,就见从底下抬上来几具尸体。那几个不幸的人,青伢子和三松都认识,其中一个就是曾经和青伢子是室友的程展。早上还好好的,下午就……青伢子记得程展的那双手,记得他那张全家福照片:父母高堂,发妻和两个孩子。青伢子百感交织,悲从心来。程展一家子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而他青伢子无妻无子,为什么炸的不是自己?
由于这一次的事故,矿上的生产减缓,一些人被遣散了,其中就有青伢子和三松。 兄弟俩挎着简单的行囊,怀揣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小叠钱,那是他们的遣散费。中秋,树叶开始变色,空气里带着些冷意。 “三松哥,我们回家,好吧?我真的想回去了。回去拿锄头,虽然说挣不到几个钱,但是也饿不死,安全,自由自在。” 三松看了看青伢子,他的脸比两年前消瘦、黝黑,有些地方还沾着地底的矿泥。其实三松他何尝不想家,他做梦都会梦见他家地里那三棵金橘树。可是——“伢子,你怎么总是往后看?这么说吧,叫你回去当北京猿人,你当吗?几亩地,今天在明天就不知道了;就算在,就算你一口饭分三口吃,你饿不死,你爹妈呢?以后你老婆孩子呢?” 三松提老婆孩子,正中青伢子的软肋。他面有难色,“那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颜组长他们要去另一个矿山,离这里不远,我想我们跟他们一起去。我打听到了,那里的条件比这里好。我们怎么也要再干些年,攒够了钱,想做别的行当才有根基。” 青伢子低下头来,无奈地想:眼下大概也只能这样了。他想念井源的山地田野,那绿水哟,就在一块一块绿毯子似的稻田里穿梭;可是井源,却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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