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谦注: 让我惊心的是突厥人当年的直白语言。我们心目中的汉唐国度和人民,在突厥人的眼里是如何?通过那些,我甚至能窥视到女诗人心中非常深的那个角落……
阙特勤碑
——席慕容写给海日汗的第一封信
海日汗:
终於提笔给你写信了。
这是我想了很久很久的事。
我可以叫你海日汗吗?
我可以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你吗?
我们可能见过,也可能从不相识,但是我很想写信给你,说些我心里的想法。所以,请容许我以海日汗这个从蒙文的字音到字义都极为美好的名字来称呼你,你,一位生活在内蒙古自治区里的蒙古少年,不管你原来的名字是什麼,在我心中,你终必会长成为高大坚定的海日汗!
这是我衷心的期盼。
十多年了,在蒙古高原上行走,遇见过许多蒙古孩子,但是,最让我心怀疼痛的,就是居住在内蒙古自治区里的你。 是的,海日汗,你居住在自己的家乡,却不能认识自己的土地与文化的真貌,甚至包括你的价值观也已经受到他人强烈的影响。 你居住在原乡大地之上,却在庞大的移民群中失去了使用母语的能力,也逐渐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我想,你恐怕连「海日汗」这个名字的蒙文字义也不清楚了吧?)
海日汗,我不是在讥笑你,因为,你的困境,也正是我的。 只是,我的年龄比你大了几十岁,因此多了几十年慢慢反省的时光。同时,在最近的十几年间,我又有机会多次在蒙古高原上行走,遇见了许多人许多事物,有了一些感触和领会,就很想告诉你,这样,也许,也许可以对你有些用处。让你能在百万、千万,甚至万万的人群之中,安静又平和地寻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想与你分享的,是我在这条长路上的一次又一次的「遇见」。
今天,让我先来说「阙特勤碑」。
最早见到它是一张印刷在教科书上的黑白相片,(应该是初中或高中的历史课本?)图片很小,不过看得出来是一块石碑的上半部,碑上刻著汉字,但是,内容是什麼以及究竟是哪个朝代的事,我早就忘记了。奇怪的是却一直记得那张小小的黑白图片,还有说明文字里的「阙特勤碑」那四个字。
岁月飞驰,就这样过了几十年。 真正见到了这座石碑,是在2006年的7月22日午后,在蒙古国杭爱省茫茫无边的旷野之上,就在原立碑之地鄂尔浑河流域的和硕柴达木地方。 真正见到了这座石碑,才知道一直存在我记忆中的汉字碑文只是石碑的背面而已,阙特勤碑碑石朝东的正面,刻的是古突厥文!
海日汗,我想你会说,当然应该是这样才对啊!
阙特勤(kül Tegin,公元684-731年)是后突厥汗国颉跌利施可汗的次子,为他立碑的是他的兄长毗伽可汗,这样的一座纪念碑,正面当然是应该以突厥汗国的文字来书写才对。 可是,我却要隔了几十年之后才能知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海日汗,你明白我在那瞬间所领会到的现实吗?原来,这麼多年,在我所接受的教育里,即使远如一座一千两百多年前的突厥石碑,我所能知道的,也只是它的「背面」而已。教育系统里供应给我的,只有经过挑选后的「背面」。 当然,我无权去指责这个教育系统。第一,它是以大汉民族为本位的教育系统,当然会选择与汉文化有关的资料放进教科书里。(而这个背面的碑文,也大有来历,据说是由唐玄宗所亲自书写的。)第二,我自己读书不多,没有能够更早知道这些对学者来说是极为普通的常识,因此更不能怨怪他人。 不过,如果要从这里开始反省,那麼,我就不得不去担忧,从小到大,在我的教科书上,关於亚洲北方的游牧民族,还有多少被排除了的原本应该是属於「正面」的资讯了。 见到阙特勤碑的那一天,是个时阴时晴的天气,高高的穹苍之上浓云密布,而旷野无垠,在天与地之间,只有这一座巨大的石碑独自屹立,巨大而且厚重。
立碑之年是公元732年,离现在已经有一千两百七十多年的时光了,可是,石碑上刻著的文字还清晰可辨。 但是,我一个字都不认得!
心里掠过一些隐约的悲伤,不过,很快就被兴奋之情所掩盖了。
想一想,能够在长途跋涉之后,终於来到这座石碑之前,看天苍苍,看野茫茫,石碑上方所刻的简洁的山羊图像偶尔被云隙中射出的阳光映照得光影分明,好像刚刚才刻上去一样,好像渺小的我竟然置身在千年之前的历史现场。海日汗,在那一刻,我真是手足无措,兴奋得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啊!
只能不断地换著角度重新拍摄,而同时,在我心里,一直涌动著一种难以形容的敬畏与亲切混杂在一起的感觉。
由於敬畏,使我保持适当的距离,不敢轻慢去触摸碑石;由於亲切,我又不舍地一直环绕著它,甚至到最后只是默默地伫立观望,停留了很久很久,就是不想离开。 为什麼我会觉得自己跟它很亲? 这个问题在心里放了一年,第二年夏天(2007),在内蒙古大学的一次聚会上,我终於忍不住问了几位坐在我身边的蒙古学者,突厥和蒙古到底有多近?他们说: 「无论是血缘还是文化,突厥与蒙古之间的关连紧密,最少都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相同。」
海日汗,你看,无知的我必须要经由学者的证实才能肯定我自己的感觉,才知道这种亲切感正是一种孺慕之情,是北方游牧民族子孙心中与生俱来的很自然也很正常的反应。
海日汗哪!海日汗!我要怎麼感谢这些学者们呢?因为,还有更快乐的事情在后面。 刚才我已经对你说了,那天,站在阙特勤碑前面的我,对碑上的古突厥文一字不识,完全不能了解其中的含义。回到台北之后,从我书架上现有的书中去寻找,也只能找到一鳞半爪,原来以为这辈子都无法解答这个谜题了。想不到,二○○七年的五月,和好友兆鸿去了大兴安岭之后,又相约再去新疆,也是由於对自古居住在新疆许多民族想要更深入了解,兆鸿在回到北京之后,找到耿世民教授所著的《新疆历史与文化概论》,就多买一册送我。书内有三章叙述古代突厥文碑铭的发现、解读等等研究,我已经大喜若狂,加之更在书后看到耿世民教授有一本《古代突厥文碑铭研究》的专著,急忙求兆鸿再寄这本书给我。前几天,终於收到书了,海日汗哪!海日汗!我要怎麼感谢这位学者呢?
耿世民教授,深研古突厥文有五十多年,出版了许多部论著,而在这本《古代突厥文碑铭研究》里,他是直接从古突厥文译成汉文。书中详细列举了九座石碑的碑文内容,「阙特勤碑」,以及我后来陆续在二○○六年夏天的行程中所见到的:「毗伽可汗碑」与「暾欲谷碑」都包含在内。
我怎麼会有这麼好的运气!
我怎麼会有这麼好的运气,去年刚刚才见到了这三座石碑,今年就得到了耿世民教授的这本专著。而由於耿教授翻译的时候,非常尊重原文的排列格式,许多地方是直译,不加任何多余的修饰,因而也就更让我感受到了原文中的美好气势,譬如在「阙特勤碑」东面所刻碑文的第一段:当上面蓝天、下面褐色大地造成时,在二者之间(也)创造了人类之子。在人类之子上面,坐有我祖先布民可汗和室点密可汗。他们即位后,创建了突厥人民的国家和法制。
多麼简洁有力的开端!撰文者是以阙特勤的兄长毗伽可汗的口气来书写的,除了描述他弟弟阙特勤的英勇事迹以及弟弟死后可汗的悲痛之外,还有很长的篇幅是在叙述突厥汗国的沧桑历史。突厥汗国建立於公元五五二年,而在五八○年分裂为东、西两个汗国,先后都被唐朝所灭,要隔了五十多年之后才再得以复国,就是史称的第二突厥汗国或后突厥汗国。
所以,其中有段碑文很有意思,可以说是千年之前在亚洲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心声:
……唐人的话语甜蜜,宝物华丽(原文:柔软)。他们用甜蜜的话语、华丽的宝物诱惑,使得远处的人民靠近(他们)。当住近了以后,他们就心怀恶意。他们不让真正英明的人、真正勇敢的人有所作为。一人有错,连其族人、人民、后辈都不饶恕。由於受到他们甜蜜的话语,华丽的宝物的诱惑,突厥人民,你们死了许多人。
海日汗,这样直白的文字,却真是惊我心、动我魄啊!
因此,毗伽可汗在回溯复国的经历中,认为在他父亲颉跌利施可汗之后继位的自己,率领的第二突厥汗国的国力在起初是极为薄弱的。他说:「我统治的完全不是昌盛繁荣的人民,我统治的是内无食、外无衣,贫困可怜的人民。」又再说:「当我继位为可汗时,流散各处的人民,筋疲力尽地、无马无衣地归来了。」
而靠著弟弟阙特勤以及毗伽可汗自己的努力,(还有三朝老臣暾欲谷的辅佐)率领大军四处征战,终於又重新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后突厥汗国。
海日汗,说到这里,我又必须提一提自己年少时所读到的历史课本了。在这些教科书里,不论是「匈奴」「突厥」「回鹘」,还是「蒙古」,好像都是单独和片段的存在。而其实,在真实的世界里,亚洲北方的游牧民族也是代代相传承,有著属於自己的悠久绵延的血脉、语言、文化和历史的。
而且,这些血脉、语言和文化,现在仍然是生活里极为重要的组成分子,并没有随著时光的消逝而远去。
这些也都要感谢世界各国学者的用心钻研和证实。
破译古突厥碑文的研究,在西方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有英、德、法、俄、土耳其等语言的译本。而此刻,藉著耿世民教授的这本汉文翻译的专书,我才能轻易地读懂了突厥先民一千两百多年前慎重刻下的心声,明白了他们曾经承受过的流离伤亡,也分享了他们重新奋起之后的兴旺荣光。
海日汗,能够「明白」、能够「知道」、能够「分享」,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即使是如我这般的后知后觉,也不能说是太迟。
你看,在我写给你的这封信里,我不就把当年记忆中的「背面」,和此刻寻找到的「正面」,两者叠合在一起了吗? 海日汗,在这叠合的一刻,我要感谢的,还不只是百年来默默钻研的各国学者而已;我还要感谢那一座又一座,历经千年风霜,却始终不肯倒下的突厥碑石,只因为上面深深刻画著先民真摰的话语。
如果他们的心声依然屹立在旷野,那麼,谁能说历史只是已经湮灭了的昨日?
信写长了,先在此暂停。
祝福
席慕蓉二○○七年十一月十七日
转自:http://tieba.baidu.com/p/13061469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