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花只喝了几口茶,吃不下别的东西。她再也等不及了,颤抖着站了起来。“芳儿,我们现在就看你爸爸去!” 芳晨“嗯”了一声站了起来。和母亲一样,桌上的筷子,她没顾上碰。 司机把车开到了韩家所在的小区大门口。三个人刚一下车,赫然就见大门边上的小亭子里,一个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紧接着,一个上了年纪的朝鲜女子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迎过来。 李玉花加快了脚步,韩芳晨紧紧跟随。 终于,两个老人之间只有半米之距。他们互相打量着,两人的脑海里闪现的是他们半个多世纪以前分手时定格在他们记忆中对方的样子。韩江红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李玉花当年亲手编织、送给他的那个同心结。李玉花一看,也去摸自己的衣兜。她的手颤得太厉害了,怎么也掏不出来。 “不用了,”韩江红说,“三玉妹,我认得你。”说罢又往前走了一步,李玉花的头碰到了他的胸部,她自然地一靠,叫了声“二江哥”,便像孩子一般哭了起来。 韩江红双手拥抱着他当年的妻子,嘴里不断说着一句话:“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李玉花在丈夫怀里摇着头,“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 亭子里外很快来了不少人围观。韩江红的两个女儿不约而同地说:“爸爸,咱们到家里叙吧!” 韩家两家子走出人群,朝家门走去。 一进家门,李玉花就走到全喜善跟前。她紧紧抓住全喜善的手,“感谢你,感谢你!感谢……”她连声说着谢,突然把脸朝边上一歪,嘴巴朝下一抿,老泪纵横。 全喜善心头百味,“玉姐,我们是一家人,不要说谢。当年要是我知道有你,肯定早就把他送到山西。” 李玉花还是紧紧抓着全喜善的手,只一个劲地称谢,说不出别的来。 韩江红走到韩芳晨跟前,细细打量着女儿。还没开口,芳晨就喊爸爸。喊着喊着,双手搂着爸爸的脖子,久久不肯松手。 “爸爸,您知道吗,这次我去韩国,妈让我带了山西汾酒。我把一瓶酒全都撒在了鹰峰了。” 李玉花一听,就对女儿说:“把包里的那瓶酒拿出来吧。” 韩芳晨打开行李包,从里面取出来一大堆家乡特产:汾酒、苦荞茶、杏仁干、芝麻饼等等。 “带了那么多东西啊。”韩江红说,心里暖烘烘。 “是啊,都是妈妈说要带的。” 韩江红拿过来那瓶汾酒,贪婪地看着,“好东西啊!” 韩秀姬说刚才在饭店里大家都没吃东西,全喜善就说要不先简单做一点朝鲜面来大家吃。母女俩在厨房里忙和了一阵后,端上来面条和一些生菜、小吃。 韩家两家子围着同一张饭桌吃起了团圆饭。韩江红说想搬到山西去住。全喜善默不作声。她已经随他从朝鲜到了中国。延吉这地方的饮食习惯等和她的老家比较接近,她已经住得很习惯了。现在,她和韩江红都一把年纪了,实在不想再挪,也真的挪不动了。 韩秀姬看出母亲的心思来了。“爸爸,这事再说吧。” 韩江红:“我都八十多岁了,没几天日子再说了。” 韩秀姬:“所以说么,我看哪,就别再折腾了。” 韩芳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母亲。 李玉花开口了:“老韩,孩子说得在理,我们也折腾不起了。平时没事能通通电话就很好了。和以前相比,我知足了!” 李玉花说完这话,饭桌上一阵沉默。 李玉花给了韩江红几张父母大人的照片,还有他们墓地的照片。韩江红仔细看着照片,泪珠一滴一滴往下坠。他抬起头来,看着李玉花。他知道是她一辈子辛劳,既带大了女儿,也服侍了双亲,而他,六十三年来却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独享安宁。 “三玉妹,你,你辛苦了!这辈子我欠你太多!” 韩江红一肚子的思绪,吐出来的只有这一句话。 李玉花:“二江哥,你不欠我什么,这都是我的本份。要说欠,你在外面出生入死,保家卫国,受伤受罪,我们也欠你的。芳儿,你该敬爸爸一杯酒!” 李玉花一句话提醒了大家。是啊,韩家每个人都不容易,每个人都作出了奉献。韩芳晨为每个人斟上酒,大家互相碰杯,互相致谢祝福,庆祝韩家这场来之不易的团聚。 想到晚上过夜的尴尬和麻烦,尽管全喜善一再挽留,李玉花还是坚持当天就回山西。 刚刚才和发妻相认,却连团圆夜都无法一起度过,也无法报答、无法补偿发妻恩情的万分之一,韩江红神情黯淡,坐在一边无语。发妻恩爱虽然刻骨铭心,可全喜善对他也是救命和守护的恩义重如山。他偷偷地看了全喜善一眼,又无助地垂下了眼帘。 韩江红坚持要亲自把发妻和女儿送到小区大门。这一段送别的路,两个老人走得很慢,很慢,仿佛要弥补他们之间六十三载所失去的一切。六十三年,弹指间他们从青春直接跨入了暮年。从家门口的台阶到小区大门这短短的一程,与六十三年的巨大空缺相映衬,叫人情何以堪! “二江哥,你回去吧,回去吧。你不回去,我心里更不好受。”李玉花终于不得不说出真话。 韩江红一阵怅然。“哦,那,我回去了。芳儿,你,照顾好妈妈,啊……” 李玉花随着女儿韩芳晨,终于又坐上了回太原的火车。这时候,一轮夕阳徐徐下沉,天边一片暖暖的胭脂色。紫色的山脉,绿色的水流,全都融进了夕辉的意境,沉静而执着,宽广而含蓄…… 韩芳晨看着窗外渐渐模糊的景观,想起一个星期前和志愿军家属团的兄弟姐妹们一同爬山涉水,探望亲人、祭奠亲人英灵的情景。那时候,他们一群人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而现在,她恐怕是已经不再属于这个命运共同体了,她的命运已经转入另一个岔道。她打算要把父亲奇迹般起死回生的事情告诉刘继宗。她想象着刘继宗听了一定会无比羡慕。 可她和她一家的命运真的是改变了吗?命运之神把他们一家人分别抛向何方呢? 她不由得转身看了看母亲。只见她低着头,闭着眼睛。妈妈太累了,风尘仆仆来会夫,气没喘过一口就又分离。妈妈的累没有人知道。有种累,是有盼头的累;而妈妈的累,是看不到盼头的那种累。花开花落,六十三年冷清路,残酷的命运,却又安排给妈妈三天三夜的希望,最后,把那希望再一次地、无情地重新埋葬…… 妈妈的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再看妈妈的手,她的手,还紧紧地攥着六十三年前的那个同心结。 手机震颤了一下,打开一看,是刘继宗写来的短信:“听说中韩两方正在协商准备让志愿军遗骨回乡,关注事态,准备去迎接我们的亲人回家!” 韩芳晨心涛翻滚,无法平息。她终于悟出,他们以前是命运共同体,现在也是,将来永远都是。她毫不犹豫地回信:“继宗,谢谢你。我到时候一定去!”过了片刻,她又补充:“我还会带去几个我亲手编织的同心结。” (完,发表于晋江文联文学季刊《星光》) 短篇小说《同心结》三 (志愿军家属题材) 春天到,活在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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