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国际日报》文艺副刊
“丑蝌蚪”变青蛙,真诗人吐雅歌
—— 读施玮诗集《歌中雅歌》
一只只丑蝌蚪都变不成青蛙
我和许多假诗人一起
啃着鱼干糟蹋白纸
丈夫却仍然爱我。下雨天出门
腾出房子供我造诗
——《歌中雅歌》
施玮近照
《歌中雅歌》
乍一听施玮的诗,立刻就条件反射为“灵性”、“神性”诗歌,因为以前看过一些评论报道,大致都是这么评价施玮诗的。这个世界,属灵的人毕竟在少数,多数都是血气之众。现在,有必要对施玮的《歌中雅歌》来一番美丽的颠覆。
《圣经》里有一部诗章叫《雅歌》,作者所罗门,原意“歌中之歌”,即最美的歌,写的是男女间火热动人的爱情。施玮是基督徒,她将自己的诗集命名为《歌中雅歌》是很自然的。读了这部《歌中雅歌》,她给我的感觉是:这是现代华语诗中最美丽的一部!灵性诗也好,血性诗也罢,《歌中雅歌》首先是诗,不折不扣的诗;不论施玮是诗人也好,作家也罢,她首先是一个女人,彻头彻尾的女人——“前生是宋词中的一个女人,今生是女人中的一首宋词”(下卷《被招呼的灵魂》/宋词与女人)。一个灵肉丰满的女诗人,施玮写下了这些关于男人的诗句:
男人的羞涩,仿佛高山
沉默在白云之中。低垂着头
暗自咽下滚烫的爱情
……
当一场大雨疯狂地扑向你
当爱终于褴褛成一条条溪水
从你的额流至你的脚
山洪成了脚下疲惫的湖泊
……
既便你的心碎成一颗颗卵石
随流而去,一路搁浅
仍是沉默,不肯让一滴血发出声音
哦!谁能看见一座飞跑的山呢? (中卷《天堂的银笛》/第五辑《九九归零》/《飞跑的山》)
这样的性情才华,如何能不让世上的男男女女们(包括我)折服。
2014年北美洛杉矶华文作协访问中国,我有幸和施玮同行。一路上大伙儿拍照,施玮几乎
每照必认真对待,镜头前充分展现她的女人气质。
这张图片,施玮从后面探出头来,好不可爱!
如所有的好诗那样,《歌中雅歌》真实地反映了生活,抒发了诗人的内心世界。
在生的旅途中,我很想与你相识
很想在某一天,同站在树下
说些并不重要的话
头上的树冠,透明而巨大
我们似乎握了手,似乎又没有
在暴雨前欣赏着蚁群搬家…… (上卷《大地的女儿》/第一辑《十行诗》/《相识》)
女人们盛开在土地上,遍及角落
男人是空气,为云为风
随意地聚散漂流谈些浮夸之事
茅屋柴门的微笑,平淡若水
缓缓蒸腾着滋润灯光与竹篱
一张暖炕证明了所有的爱情…… (上卷《大地的女儿》/第一辑《十行诗》/《女人》)
上面两首诗读起来平凡、恬淡、亲切,很多人都体验过那样的情景,可就是没能把它用诗歌语言表达出来,并赋予相应的哲思。
施玮既是画家,也是诗人,又是思想者,我不知道诗、画与灵思这三者哪一个先在她的生命中启动。不管怎么说,这三者在施玮的诗中是如此美妙有机地整合在一起。这是《歌中雅歌》最了不起的地方,会是使这部作品得以远播的主要奥秘。
大大小小的山峰
成群地
各自顶着固体的云
闭目养神
被它们灵魂中的安静吸引
云都成了化石
把梦塑在山顶 (中卷《天堂的银笛》/第三辑《情绪》/《远足》)
第一段,山峰被拟人化地描绘为“各自顶着固体的云/闭目养神”。第二段,诗人赋予了山峰以灵魂,这灵魂有硬功,使云成为化石;这灵更有软功,云有梦,云又像它自己的梦一般,被塑立在山顶。诗人把诗的语言、灵魂和意境如此不经意也似地揉在了寥寥几行长短句里。这样的诗,在《歌中雅歌》里不胜枚举(如下面要引用的《小镇酒吧》)。
施玮很强调创世之初神吹入人体的那一口气。读了施玮的诗,可以这么说:神吹口气,人活了;灵吹口气,诗活了。这口气不只是人气,从本源和深层里讲,它来自神,它就是当初神的那一口气的生生不息。受到这口气的激发,施玮的诗是如此的情感喷薄,灵韵跌宕!这,也将是使《歌中雅歌》长传的另一关键。
这一刻的祈求仿佛是杯葡萄酒
殷红、迷醉,将明天隔在遥远
不敢预支一份平静的死亡
你似乎在犹豫,目光忧郁地黯下来
四周的森林在一秒中长成
浓黑。幽阴
远古的时光弥漫着致命的香气
为何不肯离去?
你的存在,让时空稀淡、苍白
一片片谢落,像玉兰树上的花瓣
从高高的顶端,缓缓坠下
你光耀的面容穿越一切死亡的事物
凝望我——
垂钓一首歌中的雅歌 (中卷《天堂的银笛》/第六辑《馨香》/《垂钓一首歌中之歌》)
施玮自述早年人生中所经历的诸多挫折、挣扎和幻灭:
二十七岁之前,她的生命中充满了革命激情。“上小学时因家庭出身等问题很困难才当上红小兵,但这并不影响我痴迷于读毛泽东著作,以至于可以捧着红宝书读到面前煤炉上的饭烧焦都不知道。我对毛泽东著作的热情,后来发展到工作后自费苦读成人自学高考党政系。毛泽东诗词中的革命豪情彻底将我从一个被姑苏评弹滋润的小囡,改变成了红色的革命接班人。”
1989年以后,诗人发生了理想幻灭和目标的失落,加上“那年在我的个人生命中发生了几件事:人生至今唯一一次在公安局里受审;预备党员资格取消;停薪留职去复旦大学读书;所爱的人离开卖空刚布置好的新房;与父亲产生重大分歧违背他的意愿,形同冷战;被怀疑为筹学杂费监守自盗党委摄影器材……世事无常、人情冷暖在我二十六岁那年残酷地向我显明了它的真实面貌。但在我的内心深处并不在乎这些令我痛苦的世事、人情,我最痛心的是‘真理’仿佛已经死亡,对光明的追求变得遥不可及。” (下卷《被招呼的灵魂》/自序 以诗为证)
《歌中雅歌》里有许多诗写到自我的寻找、失望、苦难等等,也写到了社会人性的昏暗面和个人的失落沉沦。
燃起一支烟让一口口烟雾
把我浓浓淡淡地画在上面
像幅山水画,全无人形
诗在一句句断行中忧郁
我在一个个日子里无奈
找一个角落躲进去揣摩自己
世界太大嗅不到灵魂的气息 (上卷《大地的女儿》/第一辑《十行诗》/《难写自我》)
《随波逐流》
我在水中
已飘流了很久
灵魂与躯体都随波逐流
那滑腻的质感
令我沉迷
游在
没有一丝血痕的水里
如一尾鱼
摆动透明的四肢
岸上的亲人
已成了异类
流水一次次
从桥下走过
命运如桥一般
跨越我
麻木的躯体被旋涡
引诱又释放
生活只是一片陌生的波光 (上卷《大地的女儿》/第二辑《心灵散记》)
经过了几多思索、痛苦、重压和断裂之后,诗人终于和神相遇。施玮诗开始变得轻扬,字里行间,开始有了新的期盼。
我没有所罗门的智慧
你却将我栽在雅歌中
仿佛一粒秋麦
被不经意地抛下
百合花的香气令我惊慌羞愧
你用一瞥回眸安顿我
歌声纷繁的羽翼
撩扰着这一刻的存在
你走向我所不能去的地方
与你的背影越离越远
我被吩咐留在这里
孤独地成长、结出子粒
必须信任你的承诺
信任你去预备我们的婚床
你就这样去了天上,我就这样
呆在地下——
当土壤碰痛脆弱的根须
我不敢哭泣,更不敢唤你回来
为了那场婚礼,向下扎根,向上生长
拚命地成熟,直到有一天
可以举起新禾召唤你 (中卷《天堂的银笛》/第六辑《馨香》/《初熟之祭》)
这就如诗人自己说的:“这仿佛像灵魂负重般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应,1999年我等到了一只有着钉痕的手——耶稣的手,上帝天父的手。这只手为我打开了一道门,这手从此以后常常按在我身上,输入耶稣的生命与荣耀,替换我昔有的死寂与寒冷。安慰、力量、使命、恒定……我等到了那只手,使我在那十年中灵魂的呼求与负重没有落空。” (下卷《被招呼的灵魂》/自序 以诗为证)
不论是诗,还是散文,甚至小说,施玮都展现了非凡的语言能力和至美的文字。《歌中雅歌》共有三卷,其中前两卷分辑,每辑的开头都有优美的开头语。比如上卷第一辑的开头语:
我怀想着那些飞沫、那些细小的片断,昙花般在暗夜中来了又去的惊艳……藏着那些只言片语就仿佛怀抱着生命中缕缕不为人知的幽香,不由地思想创造万有的上帝。唯有这位造日月之浩,也造萤火虫之精巧的神,才懂得也拥有这怀中的暗香吧?
一首首小小的诗,一串串诗歌之旅婴孩的足迹……被我轻弃的碎片都珍藏在天父的掌中,在他慈爱的瞳仁里被孕育成馨香的歌。
信仰宣言用如此优雅的语言表达出来,在华语界实属凤毛棱角。施玮诗,即便是颂诗,也充满了诗的意境和魅力:
多少次,在你的面容中哭泣
你的眼眸是一条流淌的河
我饥渴地在河边徘徊又徘徊
却不敢离开脚下的陆地
倦缩在你十架的影子里
你的呼唤如丛林升起
我盼望着林深处你的居所
却感到无力向那儿走去
你的目光是溪流向我蜿蜒
流到膝上,聚在我的掌心
伸出舌尖尝一滴,心就决了堤 (中卷《天堂的银笛》/第一辑《另一种情歌》/六)
施玮诗歌语言的逶迤唯美,除了她个人的勤奋和天分外,也足见中国古典诗词的熏陶染濡之功。她祖籍江苏,传承了祖母对唐诗宋词的热爱。从她的长短句里,可以闻到宋词的体味:
《秦淮忆旧随记》
一、
秦淮河边方道莫伤神
得月楼上青衫湿一痕
正午线,谁用石头垒桥?
相通?相隔?
遇匆匆,离匆匆,生死俱匆匆
几番阴晴
终修成明月一轮
却在苍白的桥栏上跌成两半
静静地,不肯落泪,顺从天意
东水也冷,西水也冷
各执了半份圆满
不敢说风流
二、
夕阳渐去,华灯未放,红茶半温
一条短信
怨我总为多情恼
下谁的心头?上谁的眉头?
再难向你说那不可说的字
走遍风雨,尝尽冷暖
回转时
皱纹未添,晴光却晚
只得放手,任情仇随风去
聚也不能聚,别又不忍别
秦淮河水,十载冷寂
谁投双影?(中卷《天堂的银笛》/第五辑《九九归零》)
从以上诗句里,可以读出姑苏一带江南城镇风情人文对诗人的浸淫。底下这首《小镇酒吧》更体现了江南生活为诗人的作品所构筑的根基及其所增添的地域色彩。
红色的云朵沉重地压在头顶
发梢竖起墨绿的刺芒
好像古镇屋顶上的避雷针
雷电遥遥,雨遥遥
被红云辉映的街巷瘦若舞女的腰
执灯的酒吧音乐烧得滚沸
浇在醉汉身上,熔铸成形状笨拙的花瓶
一朵披头散发的向日葵,傲居其上
他们谈情说爱,像两个孩童
与这个夜晚勾指盟誓 (上卷《大地的女儿》/第一辑《十行诗》)
这首诗,除了地域风情,人物和性灵,还描绘出一卷迷离的油画意境,再度展现了施玮图文灵思交融的杰出能力,显示了美术功底对诗人创作的积极影响。
当然,回到上帝的那一口气,成为施玮诗歌最强有力的灵魂支撑的,是她的信仰。
《死亡的边缘》
死亡的边缘,生命都呈现完美
如临终时的目光散漫又多情
仿佛遥望着海平线或是那后面的世界
逝去的时光如水般回涌而来
摧发昏睡的灵魂,破土而出
面对自己一生的细枝末节
死去的人纷纷走来。永恒真实得
如同坐着的板凳。人与神的声音
都歌泣悠扬地传达爱意
诱使平庸的人对死亡充满感情 (上卷《大地的女儿》/第一辑《十行诗》)
用理性,用哲思,配上柔和优美的语言,把死亡陈述得这般温柔美善。又如:
上帝宽大的双肩
在哭声中倾斜
怜悯
顺着着这道斜坡
注入我 (上卷《大地的女儿》/第二辑《心灵散记》/《与上帝独处》)
几行文字,就这么形象地描绘出一幅神向人靠近施恩的图景。至于下卷《关于苦难》那首长诗,简直就是一首现代基督信仰者的新约伯记。
一部《歌中雅歌》,如此唯美,又如此厚重。施玮的诗,总是试图透过事物(无论是原野上的柏桦林,还是万年前巨礁缝隙中的水草……)的表层,窥视它们的内核;总能从人的躯壳外面,触摸到它里面的灵动。人的躯壳,不过水土;真正使它升腾于五行之上的,是它的那口气,那抹灵。从一个角度上说,《歌中雅歌》超尘脱俗的卓越处,就在于她的性灵和谐,她的文字、图画、哲思、灵性在诗界面上奇美的水乳交融。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这些诗不仅仅是出于一位不凡的才女之手,这些诗里,实在是有太多的神来之笔。《歌中雅歌》,无愧其名!
虔谦写于洛杉矶 佳思地
2014年6月
施玮2014年5月和洛杉矶华文作协一起访问中国
集诗人、作家、画家于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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