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父亲手稿《一个知识分子的生存空间》
卷一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候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鲁迅
第一章: 幼年
1.我是晋江人,父母是惠安人
1932年11月11日,我出生在晋江县安海镇,算是晋江人。父母却是惠安县涂寨乡东山村人。
上世纪二十年代,我的父母亲带着我的祖父、祖母和不满周岁的大姐,一家五口,从惠安老家,避祸逃难,来到晋江南面一个小村落——曾林。
当时的中国,天下大乱,战祸连绵。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宣布承受帝业,旋改国号为“中华帝国”,以翌年为“洪宪”元年。袁世凯在龙座上仅仅坐了181天,于1916年6月6日,就在举国上下一浪高过一浪的反对唾骂声中死去。袁大头死后,各派军阀,各挂王旗,“城头变换大王旗”,争相问鼎,逐鹿中原。皖系段祺瑞直系吴佩孚,奉系张作霖。。。。。。。在九州方圆,中国大地,厮杀不已,战火纷飞。
大派系,大军阀,鏖兵大血战;小军阀,小派系,亦各事其主,纷夺地盘。到了地方上,也有什么民军、土匪。。。。。。地方山头林立,都自己封上什么连长、营长的。
1917年(民国六年),闽南地区已经处于大小军阀割据、派系混战之中。土匪、民军四起,社会动荡不安,从无宁日,老百姓苦不堪言。
当时惠东著匪杜建,就是我们家乡涂寨乡人。惠安有句民谣“杀人放火贼杜建”,也就是这个“贼杜建”,我们一家子人才逃离乡土,流落到晋江来,我能以后成为一个晋江人,也多亏了这个“贼杜建”。
杜建有一个贴身的勤务员,是跟我们同一个村子里的小后生。这个小后生跟我二叔是从小一起玩大的童伴。
有一天,“小后生”回家,二叔上他家玩去。二人当时差不离也只有那十六、十七岁。“小后生”随身带着一把卜壳枪,好不威风,好不神气,把个二叔看得大眼瞪小眼,忍俊不住,往前就问这个小童伴借过来看看。二叔把卜壳枪搁手里又好奇又兴奋地摩摩捏捏着,谁知那家伙“呯”的一声震天作响,正坐在二叔对面洋洋得意的“勤务员”立即应声倒下。二叔惊呆了,知道正是这“黑家伙”闯出的祸,出人命了,拔腿就跑。二叔这一跑,不知经过多少年,才在厦门现身。我父亲当时正在厦门当打石头工,分别多年的兄弟俩,谁也没想到在厦门中山路相遇。这是后话。
“呯”的一声过后不到一袋烟的功夫,那“勤务员兵”的家属已经蜂拥而来了。
讨人命的人群已追上门来了,祖父才知道他的二儿子闯下了人命关天的大祸,这死者又是四乡五里人见人怕的杜建的贴身护兵。祖父是一条硬汉子,对来人说:杀人偿命,无话可说,我会将此孽子亲手绑送杜营长(杜建自封营长),要杀要剐,任你们处置。谁知此时二叔已逃得无影无踪,连三叔也不见人影。祖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硬汉子,身材高大,称得上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他能双手将祠堂前那只石狮子托过头。又生性仗义,好打不平,所以深得乡里乡亲的敬重。他认杀人抵命这条死理,就二话不说的自缚双手说:孽子逃跑,就让我这个当父亲的跟你们走。但是死者家属却连我父亲也不肯放过,就把他们父子俩一起抓走。
祖父、父亲被杜建的土匪兵和死者家属绑走后,家里只剩下祖母、母亲和还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大姐。
母亲姓张,惠安涂寨张坑人,是明代理学三狂士之一的张岳的嫡系后裔。母亲五岁失沽,从小失去慈爱的母亲,反造就了她独立、坚韧的性格。家遭突变,一时也荒了手脚,但很快的想起要救公公和丈夫的性命,还有一线希望,就是要求救一个人。
这个人是母亲还在当姑娘时候的金兰结拜的姐姐,这个姐姐现在已经成为杜建的爱妾。“姐姐”变成“爱妾”之后,生性高傲的母亲从此与之断了交往。今天,为了救公公,救丈夫,再也顾不了什么颜面,只有这个“姐姐”一条路。
现在谁都不敢正视的“姐姐”,可不是那么好找的。杜营长的门卫一见来者是凶手家属,用枪口对着母亲,嚷声要母亲走开。
生死攸关,母亲毫无畏惧,干脆趴在地上放声嚎啕大哭。还真没想到,就这嚷声、哭声,换来了父子俩的两条性命。
那个“爱妾”,早就听到母亲的哭叫声,也知道“母亲”就是当年结拜的小妹妹。起初。她真的不想过问这件人命案子。最后还是难忘在佛祖案前立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词。这八个字,重新唤起也是穷家农户出身的女孩子那尚未泯灭的良知。她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二话不说将这个“小妹妹”搀扶起来,接进屋内。几十年后母亲重提这件事,还是那么兴奋十分动情。我问母亲,这个“小姐姐”,以后有没有再跟她交往?已是年逾古稀的母亲,立即眼神凝重,只听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见她暗淡的眼眶里,有两颗小小的泪珠在滚动着。知道母亲正为往事伤怀,我也就不敢再说什么。
“小姐姐”亲自干预这件“命案”,父子俩捡了两条命回来。“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我们一家五口,从此被逐出东山村,几间农舍和几块薄田,全被杜营长没收。
栖身的房舍没了,赖以生存的农地没了,再说在杜营长的地盘里,逃过了初一,谁敢说能逃过十五。还有那两个儿子,也不知去向。作为一家之主的祖父,决心逃出惠安地界。
(选自曾平晖:《一个知识分子的生存空间》)
小说获第20届汉新文学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