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报文学时代 2015年3月4日
短篇小说 《托孤》描写“我”(下称W)在西藏牧区奇遇了自己四年前抢救过的、后被带往西藏的藏獒巴特。在一次狩猎中,巴特挺身保护一只小狼崽:阿乌,亲自把阿乌托给了W。天地间生物的天性,使W 自然地成了阿乌的娘,担起养育阿乌的天职。阿乌长成大狼了,人狼难共处,W 只得把阿乌送回自然。阿乌仍会回来看望它的这位人类妈妈。有一次W 病了,阿乌竟倾囊而出,把它和家庭赖以为生的食物(野鸡野兔之类)放到W屋里,并依依不舍不愿走。这时猎犬巴特不干了。它已全然不记得(或浑然不顾)阿乌就是它曾“托孤”的小狼崽,竟冲过去咬了阿乌一口。跛了腿的阿乌在最后的奄奄一息中重复了楚楚动人的一幕:托孤——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自己的人类“妈妈”,然后无怨无悔离开世间。
小说《托孤》之 动人,通过以上简介可见一斑。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我,引发了我的强烈共鸣,让我觉得自己和素未谋面的邱明之间有许多共同语言。文字的灵犀跨越地域,把心灯的火连成一片。
不久前同事和我说过,狼按本性是不吃人的;考古研究证明,好多万年前狼和人曾密切生活在一起。后来一些狼孩的真实故事也证明了这一点。狼是极为聪明又有其温存狼性的动物。其实何止是狼,其他许多哺乳动物都有其亲情,都渴望爱,都会保护幼小生命,捍卫其种类的生存繁衍。
人类物质文明发展进程有多快,人和狼(及其他动物)之间的距离就有多远。不是狼对人不义,而是人对狼不仁。几千年来的猎杀和生态摧毁,狼的数量和地盘急剧退缩,生存状况日趋严酷。
而今,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动物之间的依存关系,懂得其他动物一样有感情,会喜怒哀乐。然而在人和其他动物之间,生活方式已经全异,基本的互信也随之易碎,关系时而演为你死我活。邱明的这部小说,通过“托孤”的具体故事,写出了人和狼之间,驯化了的狗和狼之间的尴尬的和悲剧性的关系。这悲剧关系里,牺牲的一方是狼,不是人和狗。《托孤》最后,大阿乌死了。它直接死于曾救过它的猎犬巴特之口,间接地,它何尝不是死于时时对狼荷枪实弹的人之手。
大阿乌虽死了,作者并没有放弃自然界生物和谐共存的一丝希望。小说这样结尾:
葬了阿乌,我坐在我的孩子的坟前,怀里抱着小阿乌,它睁开眼睛看着我,和它的妈妈一样。
“阿乌,你真的要走和你妈妈一样的路吗?带你离开荒原,是对还是错呢?”
“阿乌!”它说。
那丝希望并非虚无缥缈。不久前我看了一个记录片,记录了一群人如何帮助一只在非洲大草原孤独生活了五年的母狮;他们千里迢迢把一只公狮运到母狮的身边……虽然人已远离了茹毛饮血的时代,但是人性深处,还存着许多生物都有的温存善性。这天性,便是寰宇回归安好的根基。《托孤》故事发生在人、狼和狗之间,在描写到这三者之间无奈的关系和各自的宿命之余,小说向读者展示了一个梦,一个人和动物互爱互信的梦。重演历史多喜剧,否定之否定是世界的规律之一;人和动物有可能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和谐共存,尽管也许美梦成真需要另一个好几万年。
《托孤》的故事背景是高原牧场,一种比较艰苦的生活场所,读着读着我便有一种熟悉感,我想起了毕淑敏的小说。后来一聊,果不其然,邱明参过军。当年的军旅生涯为这部小说的创作奠定了重要的基础。《托孤》的叙述风格和毕淑敏的一些短篇小说,比如《在陵园的台阶上吃糖》,从语言到精神都很相似。从描写上它有些叙事散文的样式,语言白描而厚重,重故事细节而轻描写细节。从内涵上它带着一种仁爱和悲怜,这是博大母性的特质之一。
《托孤》作者邱明军旅照
作者这样写W 和狼崽阿乌的初次亲密:
“小狼的头在我的脚边拱来拱去,似乎在找妈妈,我把它抱了起来,它就在我怀里拱来拱去,碰到了我的大拇指,立刻叼住并用力吸吮,这一瞬,我的心中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就这样融化了。”
而当长大了的阿乌终于露出了猎生的本性时,作者写道:
“当我看到阿乌用舌头舔血时的表情,我感到心惊肉跳,这和做母亲的发现孩子加入黑社会帮派时的心情没什麽两样。”
这是W和阿乌诀别时的情形:
“我轻轻地抱起小狼崽,另一只手托起我的孩子,我的阿乌的头:‘阿乌!’我说……我看到阿乌眼睛里的那一点火焰,慢慢地熄灭了,安然地、平静地,它比人类更能无怨、无悔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它知道,这就是狼的宿命。它能够死在妈妈的怀里,它很满足。”
这是母性的哀伤,也是母性的宽慰;这是只有女人,有着仁爱悲怜心的女人才能写得出来的文字。这文字不是码出来的,而是从血管里涌出来的。写这样的小说很痛苦。也许不少人都有这样的心,但要把它写出来,得有敢于面对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意志和淡定;否则,在诉诸文字前,心已先被那哀伤碾碎。毕淑敏在写到一群女兵在一个死去的班长裤兜里发现了三块糖时,她的心“被刻骨的悲伤击中”。我想象邱明在写她的狼儿阿乌时,也有这层体验。她的心被刻骨的悲伤击中,因而有这强烈的写作冲动;但心没有被击垮,因而能完成小说的创作。这两层心境,是一个作家写出有分量感人作品的自然心路足迹。
赞邱明,在这个热门题材横扫文学千军的年代,站在这高峰,用她的心,托起了这样一部灯火阑珊处奇光异放的作品。
这部小说也有一些不足。比如开头部分写到的毕业分配,似和小说整体主旨关系不大,因而影响了小说的结构和前后呼应。不过,一部4900字的小说,叙述了这么一个动人故事,揭示了这样一个生物界矛盾,展现了这样一份宽厚仁爱,表达了这样一种刻骨忧伤……《托孤》堪称是一部境界高、内容饱满、至性至情的作品。
邱明,毕业于北京邮电大学。北京作协会员,发表、出版作品颇多。曾任《中国法制报》、《中华英烈》、《长城文艺》、《中国通俗小说文库》记者、编辑及副主编,《北京影谭》和《大众电影》特约影评员。主持《中国妇女报》“秋明信箱”,受到《洛杉矶时报》、《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编辑与出版》,加拿大《环球邮报》、伦敦《妇女》杂志以及《人民日报》等专题报道,凤凰卫视专访。1989年旅居美国。曾在AM1300中文电台、中华之声等电台担任节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