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韩芳晨便陪同着母亲北上延吉。这是三个星期内她第二次北上。第一次是去祭奠父亲的亡灵;而这第二次,却是去见一个活着的父亲。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玩笑?什么力量在主宰着这一切,主宰着父亲的生命,母亲的悲喜,她自己的命运?她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另一个更具体的问题迫在眼前:父亲的身边肯定至少还有另一个人。而这个人在电话里清楚明白地显示她是父亲的女儿,一个妈妈和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人。三天前她就跟妈妈提起父亲这个神秘的女儿,可妈妈好像没有听见一般。妈妈最在意的,就是去看父亲。 妈妈可以对那个神秘的女儿不在意,可是她韩芳晨得在意。她在意,一半的理由也是为了妈妈。六十年前,家里接到了父亲牺牲的通知,通知上说父亲已经牺牲了两年了。家里接到通知的时候,韩芳晨才两岁。对母亲接到通知后如何的哀痛,她完全没有印记。不过从她开始记事时,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常常自己躲在房间里哭泣。在爷爷奶奶跟前,她总是强作欢颜。妈妈终生没有再嫁,她坚守夫家,辛辛苦苦把女儿韩芳晨拉扯大,让她有机会去读书上学。她也辛劳持家,照顾公婆,直到他们终老为止。母亲这一辈子太辛苦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除了女儿以外,几乎就是那个她一生守护的红木箱。那个红木箱里珍藏的,就是她和父亲之间几年的恩爱情义。 现在,在母亲孤苦地生活、奋斗了六十三年后,父亲突然复活了,不知从世界的什么地方冒出来了。父亲既然没死,为什么没有回家来?家里有望眼欲穿的老人,有结发的妻子,还有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儿。这里,是他的家呀,他为什么不来?这一切问题的答案,一定跟那个神秘的女儿有关系。而现在,她韩芳晨就陪着母亲,要去看望死而复活的父亲,还有那个疑点重重的神秘女儿。 韩芳晨不敢往下想。她看着身边白发苍苍的妈妈,她只要妈妈高兴,不要妈妈再遇到任何悲伤刺激。 芳晨心里很乱。 和韩芳晨的情形相比,李玉花此时的心情就要简单一些。她就是一门心思要去和自己离别了六十三年的丈夫见面。为了这一个相聚,她六十三年没人知晓的辛酸苦痛和劳累,全都值得。 延吉站到了。韩芳晨搀扶着母亲下了火车。出了车站后,韩芳晨看到一个女子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就写着自己的名字。她朝举牌人挥了挥手。对方连忙过来,帮着一起搀扶老人。 “我叫韩秀姬。你是芳晨姐吧?”举牌的女人微笑着说。 韩芳晨呆板地点点头,“我是。你就是上次电话上的那位吧?”她看着韩秀姬,她鹅卵型脸,看上去比自己小几岁。 韩秀姬点头称是。 “你也是韩江红的女儿?”韩芳晨脱口问道,她心里对这个女子充满了陌生感。 韩秀姬一听,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是的。我们,是姐妹。”说着便伸出了手。 韩芳晨“哦”了一声,向自己这位从天而降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伸出手去。 来了一辆车,几个人上了车。一行人没有直接去韩家,而是先去了韩家边上的一家餐馆。韩秀姬包了一个小间,又要了一些饮料和小吃。韩芳晨扶母亲坐好了以后,轻声问韩秀姬:“我爸爸还活着,怎么都没有和老家联系?” 秀姬为芳晨和李玉花倒了茶,“来,姐,阿姨,先喝喝茶,吃点东西。”接着,她便慢慢地把韩江红的事情向两位叙述。 原来,六十三年前,韩江红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被炸弹炸伤头部,伤势严重。后来虽然抢救了过来,他却因此失去了记忆。 韩江红在朝鲜疗伤时认识了一位叫全喜善的朝鲜护士。全喜善年轻美丽,温柔善良并且机智勇敢。韩江红是在她耐心细致的照料下才终于起死回生的。几乎是尽善尽美的全喜善成了韩江红新的记忆的起点。后来他们便在朝鲜结婚。结婚了以后没多久,中方有人来告知他们,说韩江红必须回到中国去。无奈中两人一起离开朝鲜,来到中国的延吉居住,并一直这样住了下来。韩秀姬就是在延吉出生的。 不久前的一天,全喜善在整理东西时,无意中看到一张旧照片。那是韩江红和李玉花临别前的合影。照片上两个人的胸前都挂着一个同心结。全喜善惊愕加疑惑。继续清理下去,结果给她找到了那个用红绣线编成的同心结。 全喜善朦朦胧胧猜想到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想要查证真相。 全喜善给韩江红看照片和同心结,循循善诱的她耐心地提问,帮助韩江红拾回缀连那些雾蒙蒙的、仿佛是前世般的事情。 韩江红记忆里好像一块石头被搬开,水流汹涌喷出一般,一下子,和李玉花有关的往事顺藤摸瓜,全都回来了! 只见他眉头紧皱,眼睛低垂,嘴巴微张,表情极为痛苦。 全喜善一看,心里叫了声“不好”。那一刻她后悔不该触动韩江红这根神经。可是,太晚了。韩江红突然就扑倒在地,仰天哭嚎:“三玉妹,三玉妹,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 不知所措的全喜善只能不断安慰他,给他捶背,给他倒水,可都无济于事。韩江红不断喊着要去山西,情绪失控。第二天,韩江红感冒发烧,病卧床上。昏沉沉中,他仍旧喃喃要去山西,要去见三玉妹。 …… 李玉花听到这里,失声痛哭,止都止不住。餐馆的人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跑进来探个究竟。一问,才知道是“志愿军的那些事”。 “父亲病了一个礼拜,”韩秀姬接着说,“那阵子,母亲也非常难过。她偷偷告诉我,如果不是父亲失忆,如果当年她知道这些事,她绝对不会……” “别说了秀姬妹,”韩芳晨打断了韩秀姬的话,对同一个父亲的共同的情感,拉近了她和秀姬的心理距离。“我想我妈妈心底不知道有多感谢喜善阿姨。要不是她,爸爸也许……现在爸爸活着,总好过,好过自己孤零零呆在鹰峰……”说到这里,芳晨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哽咽起来。(待续) 短篇小说《同心结》二 (志愿军家属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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