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注:在这部小说里,角色自己叙述故事。小说中的“我”分别在几个不同时代背景的小说中担任主角,由此叙述了相关的几个人和故事。
世界日报 小说世界 2014年12月15日
那夜我逃出来了,趁着我主人鼾声大作的时候。小说家也会打鼾,真是有点新鲜。我想大概是因为主人实在太过累了的缘故:塑造一个像我这样的形象,描述我这样的故事,着实不容易。主人不喝酒,只喝茶。写作写到深夜,他也照喝不误。不过那本该后劲十足的乌龙茶似乎对主人的睡眠毫无影响。
不过,想来主人也真是吃力不讨好,因为我实在不喜欢他把我写成这么个样子:全家人都给恶霸害死,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他写道:“柯岚苦大仇深。”这一句他倒是说对了一半:我是苦,心里苦。
我有个年轻的战友,叫郑海啸,长得英俊,有男子气。我实在喜欢他,觉得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我心里默默地期待,期待着主人撮合我们俩。可这希望越来越渺茫,海啸找我时,不是党支部开会,就是讨论对敌作战计划;他看我时的眼光,就像公牛的眼光一般,虽然炯炯有神,可我的感觉上它有些木,因为它对我其实是视而不见。
那都还好,只要我能陪在他身边。可有天晚上,主人让敌人把郑海啸抓了去,还让他坐老虎凳。我心里这个疼哟!更惨的事还在后头。后来,主人竟然让敌人把郑海啸抓去,去……上断头台!还说“郑海啸铮铮铁骨,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谁稀罕那什么真正的男子汉啊?我只要他活着,活着,爱我,和我过日子……
海啸走的那一天,主人没说什么,可我感到昏黑的天在下雨,几天几夜不停不休的雨。
我这么越跟主人呆下去,就越觉得没有希望。我想要离开,我要去寻找一个蓝空晴朗、花草温馨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难受搅和了主人的情绪,就在我拔腿的前一刻,主人突然把小说稿一张张撕得粉碎。
我在空中飘了起来。低头一看,主人又喝了一杯茶,然后点了根烟。主人的烟是土生土长的原味烟,气味上升,几乎要呛到我。
我突然心生留意。我想等等看,看主人是否要重新写一个故事,一个人情味浓一些的故事。
果然,主人拿出一叠新的稿纸,把铅笔削尖了,伏桌上开始写了起来。
这回,我穿上了绿色的军装,戴上军帽。不过我并不是女兵,我是红卫兵。城里常开批斗会,我是批斗会台上的积极分子。我有一副好嗓子,跟银铃似的,要是能在台上唱些柔和点的歌该有多好。不过主人没让我唱那样的歌。他让我唱的,都是一些硬邦邦的、高亢的革命歌曲。他还让我喊口号。每次批斗会主持人念完了走资派或是反革命份子的罪状后,我就要领头大喊口号。
有一天,我参加完批斗会回家的路上,冷不防边上闯出一个人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被我们批斗的那个赵老头的孙女儿赵小曼。因为祖父的缘故,小曼在班上没有地位,更不用说加入共青团了。这会儿,她“噌”地一下到了我的跟前。她看着我,眼里露出了怨恨的光。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你干嘛?”
“干嘛?哼!”她冷笑了一声,说:“问问你自己呀。只会批斗别人,你怎么不把你自己的爷爷揪出来呢?”
我一听,也冷笑了一下:“我爷爷是革命派,不像你爷爷,是历史反革命!”
“你爷爷和我爷爷原来都是一支部队的。不信,不信你回去问问你爷爷。骗人的是孬种!”
“你胡说八道!”我怒火中烧,喊了起来。
赵小曼没理会我的情绪,继续说:“我爷爷被你批斗,还不愿意供出你爷爷来。你爷爷是胆小鬼,自己站出来坦白呀!”
赵小曼刺痛了我。我将信将疑地跑回了家。一进门,我便问:“赵小曼说爷爷和她爷爷原来是一支部队的,有这事吗?”
“嘘,嘘!嚷什么!”妈妈赶紧跑过来对我嘘声。 “这话给人听见可不得了!”
“这么说,赵小曼说的是真的了?”
“什么真不真的,”妈妈说,“不一样的。她爷爷是当官的,你爷爷只是个小兵,当时还不满十八岁,几个月就出来了。”妈妈解说了一大堆,使劲想说服我,赵小曼的爷爷和我的爷爷是不同的。可是我心里却在问:这不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别么?参加了就是参加了呀。
那以后我就像得了忧郁症似的,在人面前居然变得拘谨了,没有以前那么大方豪迈、心高气盛了;特别是在赵小曼的面前。看着她那不怀好意中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我求饶的心态都有了。
毕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不能这么样做人,不能过这种近乎屈辱的日子。我在暗中决定着要揭发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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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刊载于香港文学季刊《文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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