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Fiction 樱花荆棘 by 三柔 我叫申新华。我太奶奶是旧中国里一个贫苦的洗衣妇,我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外婆就为我起好了名字。
我是影视演员,文艺之外我最喜欢做的事是旅游,这是我从中学时期就培养起来的习惯。中国的大好河山,大江南北黄河上下我都去过了,比如翻越帕米尔,环岛台湾,还有珍宝岛、大草原……都给我走得差不多了,于是,我便将目光移到了国外,先是近的,亚洲,日本。 我一直想到日本看看,因为这个岛国和中国的关系渊远而特别,文化交流密切,古早的不说,从晚清到民国有多少中国仁人志士东渡日本;日本民间对中国早期民主革命也给予过热情支持和帮助。甲午海战和抗战两个时期,由于日方侵略,两国关系形同水火。然而改革开放后,我亲眼目睹两国关系的回升,民间交流的鼎盛。我的同学和亲友里亦有联姻日本的。 就在我兴致勃勃规划着赴日旅程时,我在日本的友人小朱给我发来婚礼请柬。这实在是一大惊喜。小朱人很好,帮过我的忙。他大概是希望在他的婚礼上能有个演员出现吧。我就算是捧场也应该去,何况我们交情不错。 婚礼满热闹的,场面大,来了不少名流人物。有一位老太太看着我,和小朱说了几句话。然后小朱便招手让我过去,向我介绍说:“这位是笛音夫人,中国的好朋友。她夸你长得帅,听说你戏演得好,很想同你合个影。” 我其实是一个在大场合里会局促腼腆的人,不太会主动跟人搭讪。既然主人这么说,那位笛音太太又目光殷切,我却之不恭,便欣然合影。 婚礼结束后,我顺便旅游了几日。我先去东京,到了一处樱花盛开的地方。我感觉这淡雅而轻柔的樱花和日本这个国家,特别是日本女性挺匹配的。樱花下面,历史隐退了,政治消失了,那些曾经苦涩、沉重和硝烟弥漫的日子也暂时被一空明媚、纯洁而轻柔的花瓣所淹没。我还联想到梵高画笔下那些飘然如仙子的樱花…… 走过来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姑娘,苹果脸,乌黑柔顺的头发披在肩上,在日光下闪着亮光。姑娘很友好地和我打招呼。一问,才知道她是留日的中国学生。聊了几句后,我指着满枝的樱花问:这里超美,你能不能帮我拍一张照片? 她说:当然可以。又说:你知道吗,这里过去不远就是那个有名的靖国神社。 靖国神社?!这名字好耳熟!很快,我便把这个名字和不时会听到的新闻联系了起来:每当日本首相参拜这个靖国神社,中国便会提出抗议,因为这个神社里面供的是侵略屠杀中国人民的战争刽子手。 我的心情陡然复杂了起来,首先是,我被樱花所调动起来的欢快心情一下子被那四个字给扫了兴。可接着我又想,雄关漫道真如铁,我今天既然撞到这里,拍一张照留念其实别有意义。将来我可以告诉我的孩子,我自信过,到过离那个建筑很近的地方。我站着,觉得自己瞬间长大了好几岁,意识到中国已经不是过去的中国;中国的年轻人也带着新的思维和胆识成长了起来。 咔嚓一声后,我谢过姑娘。姑娘用清脆的嗓音回了声不客气,便和我挥手道别。那时我才发觉,她有一对可爱的酒窝。我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从日本回来后,我便整理一下照片,选几张放到了我的微博,其中就有那位姑娘为我拍的樱花照。 紧张忙碌,时光过得特别快,我的大脑也总是被新发生的和正在进行的事情所占满,无论是婚礼照还是樱花照,都沉淀到了记忆的下层。 将近三年后,我完成了一部叫《孤剑》的新剧。我非常喜欢这部剧,首先它情节吸引人,再来它表达的思想吸引我。那是一种特殊的罪与赎的故事,也是挚友之间相知无悔的故事。最后,这部剧的主角剑侠汝英让我有一种遇见自我的感觉。这是我以前的演艺生涯中没有过的一种奇特感觉。通俗地想,便是戏如人生了吧。 演这样一部戏,演好应该是清理中的事吧。剧播完后,我收获了巨大成功后的丰硕果实。 我没有料到的是,这成功的喜悦只维持了四个月。 我更没有料到的是,三年前那位美丽姑娘帮我拍的照片竟然被歹毒之人利用,成了将我称作为“汉奸”的“证据”。当我看到网上被发出来的那张旅游照时,我震惊地发现那照片和我之前拍的并不一样。首先,照片里的我被作了某种形象处理,看上去很丑。其次,我本来的背景是樱花,记得当时苹果姑娘提过,掩映在樱花后头的远处建筑是游客接待处;而眼前的这张,身后离我很近的竟然是一座庙堂一样的建筑!一排黑体粗字赫然出现在照片的顶端,映入我的眼帘:申新华参拜靖国神社!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哪里有去参拜什么靖国神社?!可这篇网文的底下,愤怒的评论已经如潮水般向我冲过来! 我的思绪混乱如麻。这时,催命也似的电话响了。不出所料,是我的经纪人老发。老发问:网上传的你都看到了吧? 我嗯了一声,说不出别的。“百万点击,几万评论,你看要怎么整?”老发问。 “你说呢?”我反问。 老发:“写个道歉吧。” 停了好几秒钟后,我突然爆发道:“我真没有参拜,干嘛要道歉?” 老发冷冷地:“现在说真假有用吗?还有,那张什么笛音夫人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发烦躁地:“人家说了,那个什么夫人是反华总统的姨太太!” 我脑袋轰地一响:“什么?什么反华?小朱告诉我她是中国的好朋友!小朱绝对不会骗我的,他骗我要干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 老发打断我的话:“讲这些是非真假都没用,现在是泰山压顶,你不道歉不行的。” 万般无奈下,我拟了一个“道歉信”。我写的什么其实我自己都不清楚。但有一点我知道,我没有为所谓“参拜”道歉,因为我实在没有做过。 我很快就为写了“道歉”信而后悔,因为在这个指鹿为马的黑色暴力漩涡里,“道歉”不仅没有为我带来任何的同情和“原谅”反而似乎更加重了我的“罪”。其实也无所谓后悔,因为就像老发说的,这是泰山压顶,我不道都不行。我跪了,我是被强行压跪下去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好像梦魇,又好像是一出被活在邪恶世界里的魑魅魍魉所导演出来的荒唐恶心连续剧。 这天,寒风瑟瑟,我戴着口罩,戴着帽子,低头走在一条土路的边上。当年拍戏时受的伤现在隐隐酸楚,直钻心窝。寒风如夹带着细而锋利的金属一般从耳边刮过。我疼痛的耳边油然响起了一阵喝彩和欢呼声。那欢呼声很遥远,几分陌生,可它又那么熟悉——那是我演唱《旋转》的场面啊!记得我走到台前,弯下腰,伸出手,和一双双富有温度的手相触摸……霓虹闪闪…… 眼前,除了风声,世界和我之间就是一片阴森。我怕人认出,怕人对我喊叫。 我在一棵古橡树底坐了下来。这棵树,据说有五百年历史了。我拉下口罩,伸出手来,抚摸着她带着伤痕的粗糙树干。这时,“我”莫名其妙地裂变成了两个人:申一和申二。 申一:你在怕什么?躲藏什么?你又不是真的是汉奸。 申二:我不是汉奸?我不是吗? 申一:你当然不是。你凭什么是?你带着鬼子进村了吗?你和鬼子做买卖了吗?你出卖同志了吗?你……了吗? 申二:嗯,我是没有,可我,我在神社那边照相了呀! 申一:你进去参拜了吗? 申二:我没有。 申一:那不就得了。你照相的地方全世界游客都去。 申二:如果我不是汉奸,那为什么我现在没有办法工作了?不能拍戏唱歌了?我,我连用自己的名字取买东西都不行! 申一:…… 申一一语咽,我的灵魂便仿佛开始飘飞,飞回了我的幼年时代。 那时,妈妈很年轻,正在教我写字。我最早会写的两个汉字是“中国”。 那时,妈妈很爱唱歌。她会唱采茶歌一类的山歌。还有红歌。我很早就从妈妈那里学会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我认识的第一杆红旗就是五星旗。 开始演戏的时候,也是我开始做公益的时候。这是我的选择。“做公益,那就先从家乡做起吧。”妈妈建议。 这时,语咽的申一又说话了:“你看,你怎么是汉奸呢?不是很可笑吗?” 申二:“是啊……可如果我不是汉奸,为什么会失去所有?” 申一:…… 此时,大橡树突然发声,吓了我一大跳。 “孩子,不要怕。”大橡树用有力度有厚度的声音说。 我抬起头来,迷惘地看着大橡树那硕大的华盖。 “对,就这样看着我,别怕。” “您是谁?”我问。此时,我沉浸在对神秘力量的好奇、向往和敬畏中。 “我就是我,一棵见证了五百多年历史的橡树。你呢,你知道你是谁吗?”橡树问。 我是谁?我愣住了片刻,喉咙堵堵的。“大橡树,现在我觉得我就是一只连名字都不配有的蚂蚁。” 橡树:“可你是一只值得一些人用核弹来轰炸的蚂蚁,怎么会不配有名字呢?” 大橡树的话震耳欲聋,我迷乱的脑海顿时清醒。“大橡树,小蚂蚁想听您说话。” “申新华,”他直呼我的名字,“小伙子,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相信吗?” 这一刻我相信,大橡树真的有精灵有人格,他一语便戳到我的痛处。我本以为自己麻木了,可听了他那一问,我眼泪涌出来了。“大橡树,我现在也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 大橡树似乎在微笑:“不信有什么好处呢?一点都没有,所以我劝你还是信。” 我反问:“信又有什么好处?不信只是无奈,信了而幻灭后人不是愤怒就是麻木,不是麻木就是错乱。” “善有恶报没有道理。当你遇到没有道理可以解释的时候,你只要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就好。世界上无法解释的事情很多,而命运有时候和上帝就是同义词。如果这是上帝的安排,你顺从就好。虽然你物质上看似一无所有,但内视自己,是不是富涵四季?浮世荣华是过眼云烟,味同嚼蜡,尚不如我枝上一叶之美。我观你的生命,恰如你走过的那些地方,辽阔,丰沛,美好!” 大橡树的话如雷贯耳,让我回肠荡气。一阵风来,那些话音忽然就转成了哗哗的树叶声,宛如河流从半空流过。 我感动着,头还抬着,注意到橡树华盖里有几个鸟窝,也许,里面有小鸟儿住着呢!我低头静思:自己何德何能,值得有些人‘用核弹来轰炸’?!我问橡树,问自己。 大橡树底下我领略到了所谓造物的恩典和力量。回到家里,我打开电脑,从硬盘里打开那张真实的原初照片,就是那位苹果姑娘为我拍下的、没有经过恶意涂改的那一张。苹果姑娘,如果当时你没有朝我走来,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大橡树说得对,这是命,是老天爷安排的命! 可我这样说,对那位苹果姑娘公平吗?一个人的命运不会只是因为和一个陌生人的偶然际遇;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因素里一定有他/她所生活其中的整个时空生态。 我知道在我藏身的狭小阁间外还有很多真诚善良的人们爱着我,相信我的清白。可我能够给他们什么呢? 惊蛰天里的一声春雷,让我记起了当年破蛹而出的春蚕和鲜香无比的桑叶。挣扎了许久的我想告诉人们一件事:我想结婚。尽管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姑娘会愿意嫁给我这样一个除了罪名一无所有的人。天光在上,见证我卑微的白日梦:我只希望我的孩子,那位苹果姑娘的孩子,小朱的孩子……将来在看到那张樱花照,甚至是那张被涂改过的照片后,会用一颗平常心坦然而言:我爸爸/这个叔叔光明磊落,自信强大,他爱中国,爱和平,爱地球村,并且为这爱努力付出过! 或也许,当我们的下一代长大的时候,这一切都不再有解释的必要,更无所谓“澄清”。如果命运/上帝告诉我,为了大家一个更好的明天,你需要蒙这不白之冤,受这孤独之苦,穿越这荆棘劫数。果真如此,我也再无怨,我也再无悔。(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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