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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阳突然剧烈地咳了一阵。寒枝心里既心疼,可又有几分奇怪的欣慰:终于又听到丛阳的咳声了。几天来丛阳常常是躺着昏睡,那种死寂的气氛让寒枝实在有些受不了。
丛阳咳声一起,寒枝便本能地起身,为丛阳揉肩拍背,然后就赶到厨房去热银耳。
寒枝端来了刚温好的银耳。她把丛阳轻轻地扶起来,让他靠在几个枕头叠起来的靠垫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开始喂他喝银耳汤。
丛阳吞咽着寒枝送过来的羹汤。每咽下一口,仿佛都要用掉他十分的气力。喝着喝着,他眉头突然深皱了一下,喘着气说道:“小玉的牙……唉,下辈子还得做牙医!”
寒枝一听,轻轻抚摸着他的胸部,安慰他:“别老想那些事。你是顶好的人,是大家都爱戴的医生。”
小玉是丛阳治过的一个小女孩。她有两颗牙各蛀了一个大洞。一颗给丛阳完美地填补修复。另外一颗,丛阳觉得自己本来也可以抢救它的。小孩牙体小,丛阳一个小失手动到了牙神经。最后他不得不点死那神经。后来根管治疗没有成功,丛阳只好拔了那颗牙。那天回家,丛阳吃不下饭。“我这算什么牙医!”他骂自己。寒枝走过来说:“胜败兵家常事,不需要那么跟自己过不去。”“你错了!作手术就是只能胜不能败。败了你看,孩子牙齿没了!”“可总会有失手的时候啊,你很少失误,今天你是太累了。以后像这样的情况可以分两次做。”寒枝从另一方面开导宽慰他。
几天后,小玉的妈妈和小玉一起送来了一小篮子的荔枝。丛阳问心有愧,哪还能收得下那荔枝,何况小玉家也不富裕。推来推去,最后丛阳只好收下一半,另一半无论如何要母女俩留着自己享用。“荔枝热,一次不好吃太多。还有,荔枝甜,吃完了以后一定要刷牙。”丛阳叮嘱道。等到母女临出门前,他又交代了一句:“刷牙的时候要竖着刷,才能把牙缝刷利索。”交代了那许多,还是无法抹平丛阳心里的愧疚感。
其实很多年里他都一直不爱牙医这门行当,因为这理由他抽了大半辈子烟,靠尼古丁来排解他所有的郁闷、无聊和压力——是的,压力。镇小,病人会三更半夜找上门来猛敲,来喊痛,来抱怨,甚至来喊救命!丛阳别无选择有时要三更半夜起来给病人看牙!他跟寒枝说过一句话:他学了牙医就像上了贼船。他问:“为什么我偏偏做上了我最不喜欢、最不适合我做的行当?那个算命的说我上辈子早早就掉了几个大门牙……人拧不过命,不信都不行!”
寒枝说:“真有上辈子的事也是上帝才知道。别从不顺的地方看。要那么说的话,全世界的人都在贼船上。”
寒枝很聪慧,她说的话就像什么人来着?就像人家说的那种哲学家!
“牙痛起来就像在地狱里,你这是在做帮人的大好事。再说了,”寒枝话转入实在,“想想,你还应该感谢阿爸把你领进这一行。要不然这辈子你做什么呢?混江湖?没准还给抓进监狱里去了!”
“瞧你说的,吓人!”
“不是吓唬你。你看那个憨豆,不是进去过一次吗?”
是啊,憨豆失恋了以后就不务正业了。
“可我本来是要读到高中的。”丛阳不死心,又说了一句。
“这个你就不要跟自己伤心了。当初阿爸给过你机会,你自己明白的。”
是啊,一提高中的事别说丛阳自己伤心,就连地下的父亲恐怕也会。自己不努力,错过了机会,唉!说来说去,还是命运!是前世自己修练不够!
慢慢地,丛阳竟然信了佛。既劳累又乏味的诊所工作之余,他开始读起了佛教的书,他沉迷在那些前世今生的因果业应上。从那里,他得到一些平衡,他为自己的不如意人生找到了如意的答案。
……
寒枝专心致意地喂丛阳喝银耳。丛阳那没有了任何表情的脸突然微微抽搐了一下。那么一丁点皮肤——不是肌肉,丛阳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肌肉——的抖动都没有能够躲过寒枝的目光。
“怎么了,你要什么?”她连忙问。
“那个纪秘书不知怎么样了。”像是完全的不经意中,他嘴里淌出了这么一段语流。
寒枝心里怦然一动,吓了一跳。(本小说发表于《自由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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