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离开我二十几年了,可她的音容举止、一叹三息,仍然活生生地留在我的心里。人生代代间最遗憾的一件事,就是前代人的优良品格,前代人对后代人无私的奉献和挚爱,后代人常要等自己也到了一定的年份后才能真正理解体会; 而最爱自己的亲人已逝,自己只能在绵绵的回忆及幽思里和亲人神交,互通思情爱意。
根据父亲的记载,奶奶是惠安涂寨镇张坑村人,是明代理学大家、大学士张岳的嫡亲裔后。奶奶五岁失怙,外曾祖父续弦后,她便跟两个哥哥相依为命,小小年纪就承担生活重负。感情的无依和人生的磨难,造就了奶奶的坚韧。有一次家庭遭难,奶奶靠着勇敢和机智,挽救了全家。之后,我们曾家离开世代居住劳作的惠安,漂流到晋江安海镇。
奶奶辛劳一生,勤俭克己一生,缺失母爱却慈爱一生,担惊受怕、虔心祈福一生……
现在体会起来,奶奶也是很寂寞的。我小时候,奶奶时而会向我倾吐心声。提到五岁没妈时,她黯然神伤,每次都是这样。母爱,对一个人生命的影响,是多么的深远!也许是因为这样,奶奶对我格外疼爱。我出生后一个月,妈妈因工作所迫不得不远走安徽。家里请来一个奶妈,可是奶妈乳儿众多,轮到我就没剩下多少奶了。有一次,奶奶不放心跑到奶妈家,见我躺在一旁哭,没人照看,头上满是疮包。奶奶不忍,一把将我抱回了家。那时我大概三、四个月。从此,奶奶开始一点一点煮米糊喂我。我是奶奶用米糊喂养大的。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米糊的味道,记得炉子上的米糊冒泡的声音和样子。缺奶使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每每捏着奶奶丰胰的脖子,嘴里作着吮奶的姿势,经常就这么入睡。奶奶常会疼惜地说:明路太缺奶了。
我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我们三兄妹全都是奶奶带大的。用奶奶的话说,她背当床把我们拉扯大。这个形容真的很形象,为了我们三兄妹,奶奶是多么的辛苦!那时候物质贫乏,吃饭是一件满大的事情。奶奶说:只要孙儿一哭,她吃进嘴里的东西也会吐出来让我们吃。
祖孙连心,情意互动。我稍省人事了以后,听奶奶又提五岁没妈的时候,我会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脸上亲,说:奶奶,你有我啊!“明路懂得心疼奶奶!”奶奶说着,笑了。想到我幼稚之年能让奶奶笑,我自己也笑了。
奶奶的幸福,和所有女人的幸福一样:和男人有关。她一直不清楚爷爷为什么喜欢她,但每次提到当初邻村的爷爷喜欢上她时,她脸上就会露出既饱满又含蓄的幸福表情。奶奶的幸福还不止于此,她还每每会拿爷爷和当时许多有三妻六妾的男人相比,颇为自豪地说:你爷爷就只守着我一个。
说到奶奶一生的担惊受怕,话就长了。奶奶生了六个孩子,由于各种条件的欠缺,只有两女一男活了下来。那种丧子之痛只有做母亲的自己默默忍着。成了独子的父亲,幼时顽皮,稍大了后参加地下党活动,建国后经历了多次政治运动的冲击。奶奶就这样时时担惊受怕。我记得是在文革的时候,有一次,好像有谣言传来对我父母不利。奶奶因此昏厥,不省人事。父母闻讯赶回家来,在奶奶床前涕泣呼唤,奶奶这才清醒了过来。也许是那一次的后遗症,后来奶奶夜里常梦魇呓语,我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把她推醒。
家道不易,奶奶很早就信神拜佛。几乎每天,我都会听到她在观音菩萨像前为丈夫和儿孙祈福,她的祈语如泣如诉。每年一次,她要步行近二十里路,到安海名山灵源山上去敬拜佛祖。
奶奶八十多岁以后重病过三次,最后那次一卧不起。父亲问她想吃点什么,勤俭克己一辈子的奶奶不假思索就说想吃“红膏蟳”(蟹黄很丰富的闽南海湾螃蟹)和咸带鱼。那时我人已在国外,父亲为治奶奶的病已经耗尽钱财(包括我寄回的钱)。一问市面上“红膏蟳”和咸带鱼的价格,父亲退缩了。真假参半地说:红膏蟳太热,而咸带鱼买不到。这是父亲回忆录的原文:
“母亲对我说的真话假话概不计较,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平晖啊,我只是说说,你不要当真。
母亲的话已过去二十几年,至今言犹在耳。我的母亲,今天儿子要对你说,儿子很惭愧,很没用,很对不起!
母亲一生,那个勤俭,那个节约,我这当儿子的说出来,一定有人觉得不可思议。母亲年届九十三,没有吃上十个鸡蛋,没有吃到一条鱼,没有吃到一只鸡、一只鸭……
每年,母亲都会自己腌制一坛酱瓜,一坛豆豉。这就是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主菜食。一生辛苦劳累,尝尽心酸苦辣,仅用酱瓜、豆豉过日子的母亲,竟然寿终百年!这真是个奇迹!是千千万万中国劳动妇女的奇迹!”
帮父亲整理回忆录至此,我喉咙哽堵:从来没听奶奶提过任何要求,万里之外,无法满足奶奶这最后的一点点欲望 …… 永远的情何以堪啊,此时此刻,我好心疼奶奶,只有虔诚地为祖母向神祈祷,愿慈爱万能的神安慰保守我奶奶的在天之灵……
整理父亲的回忆录,我仿佛重回生命的本初。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真切地意识到,我不仅深爱祖母,我也从祖母身上看到了自己。一个流落他乡的惠安女,奶奶的勤俭和刻苦耐劳,她的十足韧性,奶奶之作为一家的灵命守护……如此种种,甚至她的爱担心操劳,似乎都传递给了我。难怪有一次奶奶见我因家事眉头紧皱,就说:明路像我。
而今,在经历了种种家庭波折以后,在自己的孩子也已离家奔赴前程以后,从孙女的角度,更从女人的角度,我才真正懂得和理解奶奶的许多期盼、不舍和苦痛,懂得奶奶对家的付出和守护。我当更坚强,更克己,也更知足、虔敬、不忘本。(发表于美洲文汇周刊第5472015年8月8日)
奶奶和父亲在一起,这时奶奶应该是三十岁不到吧。
我在奶奶的臂弯里,左右是姐姐和哥哥。
强烈并严重推荐《国家记忆》
从父亲自传读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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