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已经将近两天没吃东西了,冬川和杏真也有一天没吃没喝了。不先吃东西是熬不到六里坡的。几个人互相搀扶着,到了离车站不远处的一家餐馆。这家餐馆不是别的,正是王阿灿的吉来馆!阿灿不久前也出狱了,重新回到了被他兄弟接管多年的吉镇老牌饭店。由于当年的“妓”史,吉来馆出了名,生意反而兴隆了起来。阿灿的弟弟阿峰和哥哥的想法和性格都非常的不同。阿峰是稳健型的,他摒弃了哥哥的“黄色”拓展,致力于发展吉镇的特色以及健康高雅的饭店服务项目和风格。十几年过去了,阿峰已经把吉来饭店经营成了地区里有名的特色饭店。
阿灿和杏真就这么样的重逢了。两人都避开以前的那些不愉快。阿灿一听冬川三位今天这么晚“饥寒交迫”来到吉来的缘由,当即就端出好汤给三位去乏消渴;然后奉上好饭好菜,全数免费。“王叔和我是同宗,祖辈来自同一个地方。”阿灿说。
“还记得阿姣吧?”杏真突然问阿灿。
“还提她做什么,这辈子碰到她算是倒了斜霉。”
杏真叹了口气:“人都不在了,就不要计较了。她临死前要我去她老家看她母亲和儿子。我早都该去了的。”
“她老家?”阿灿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那个穷乡僻壤的,你到哪儿去找人?”
“她给了我地址。我问过了,坐动车,几个钟头就到了。我这几天就跑一趟。”
阿灿转向林冬川:“你老婆就是心眼太好了。”
冬川:“好心总会有好报的。”
阿灿哈哈大笑几声:“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听起来都觉得怪怪的。”
虽说在阿灿面前冬川表示理解杏真的心意,不过他并不十分赞成杏真走这一趟。一来路途远,他不放心杏真就这么一个人去。二来,杏真好不容易挣脱了“妓女”的罪名和厄运,现在又要去看望曾经是妓女的阿姣的家,在冬川看来无论如何都有些不愉快、不吉利。
在杏真这里,对于“妓女”这档子事,她已经不再纠结。经历了十八年牢房的耻辱、艰辛和荣誉,又亲眼看到拆迁的雨天和晴阳,杏真已经心坦然。“冬川,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主!阿姣临死前交托我的事,我不去做会一辈子不安心的。”杏真安抚冬川,她去阿姣老家的心意已决。
几天后,杏真买了点吉镇特产,带上自己赶做的一套老人睡衣裤,包了一个包,坐上了去清水山的火车。进入山西境界后,她看到了不少农田——比现在的吉镇周围多了许多——时而会看到新盖的农居。她心里一闪念:“不知阿姣家的房子是什么样的……”
她在一个叫清水镇的地方下了车。下火车后,她向一同下车的人打听蛇井村怎么去。刚好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也往那个方向去,杏真便跟着她走。妇人问杏真到蛇井镇找谁。杏真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阿姣留给她的半页纸。上面写着“阿牛婶”。
“阿牛婶……”中年妇女重复了一遍,摇摇头表示不认识。
走了大约一里路,中年妇女说她家到了。她往前指了指,说再走半里路左右,往右手边去就是蛇井村了。 杏真谢过妇人,紧了紧包,继续往前去。
她按着中年妇女的指示往右手边去。那是一条土路,两边是黄澄澄的油菜花。走在这土路上,闻着那浓浓的油菜香,杏真禁不住想起了阿姣。当年的吉镇四围都是农田,可杏真着实没有种过田。阿姣的老家这里,是十足的农村地带,近二十年前,阿姣从这里去到吉镇,真的是不容易!
走了一小阵,房子开始零零散散多了起来。不过看上去都是些老房子,不时还听到狗叫。那边走过来一个年青的姑娘,杏真犹豫了一下,问她阿牛婶住哪里。姑娘好奇地看了看杏真,想了想,“阿牛婶?不认识。有地址吗?”杏真连忙掏出那张纸,“哦,地址是这个——清水镇33号。”“33号……”姑娘还是摇着头。
对面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戴着草帽,显然去干农活的。 杏真想他年纪大点,兴许认识阿姣的母亲,便走过去问:“这位大叔,我想找一个叫阿牛婶的,住清水镇33号。”
“33号就我隔壁啊,没有这个人啊——阿牛婶,她应该住55号,你到55号去看看。”大叔说着还指点杏真怎么去怎么认。
有希望了,杏真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她谢过大叔和姑娘,直奔阿姣的家。
杏真站在这栋老旧的村宅跟前,端详着它。房子的墙漆多处剥落,露出了土坯和石头。不知道55号写在哪里,她从上到下仔细寻找,就是没有找到55号的字样;而阿姣当时写给她的是33号……想到这里,杏真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那道柴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手里拿着碗筷,好像要到门外的水槽里洗涮。她看到了杏真。
不知道这位大姐是谁,阿姣从来没有提过她家有一位大姐。 杏真心里纳闷,怕自己找错了门。
“你找谁?”大姐主动问话。
杏真:“我找阿牛婶。”
“你是?”
“我是,”杏真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介绍自己,还是实话实说吧,“我是阿牛婶女儿的熟人。”
“哪个女儿?”大姐看着杏真问。
哦,敢情阿姣还真有姐妹。“就是阿姣。”杏真说。
大姐微微点了点头:“阿牛婶在里头,你进来吧。”大姐说着,把碗筷泡进水槽里,领杏真进了屋。
屋里很暗,杏真小心谨慎地跟在这位大姐身后走。
“这就是阿牛婶,你有什么话就跟她说吧。” 大姐说完这话,凑近杏真的耳朵,轻声说:“阿牛婶眼睛不好使。还有,别多提阿姣的事。”
大姐转过身去,俯下身,对坐在一张木椅子上的老人说:“婶,有人来看您来了。”
“是谁啊?打哪里来的?”老人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借着天窗的光亮,杏真看清楚了老人的脸。她牙齿差不多掉光了,嘴巴往里凹了进去。头上白发稀疏,眼睛无神。
“阿牛婶,我是阿姣的朋友,从吉镇来的。”杏真说。
“阿姣,”老人咳了几声,“阿姣那丫头去了哪里了呀?这么久都不回家。”
一听老人这么说,杏真的嗓子一下子哽咽。一看那位大姐在一边使眼色,杏真就说:“阿姣她在外面做事呢。您看,这是她要我给您带来的。”杏真打开包,庆幸自己带来的都是软食。“萝卜糕,糯米糕,雪花糕,都是给您吃的。”
老人低下头,脸色暗淡,不说话了。杏真心里一难过,就急了起来。她摸了摸老人的手,说:“我和阿姣是姐妹,您也就是我阿妈了。您看,我给您做的衣服!”
老人看了看杏真展开来的睡衣裤。“漂亮吧?穿着睡可软可舒服了!”杏真使劲逗老人乐。那位大姐也过来看杏真做的新衣服。“婶,真的不错嗫!您干女儿她很有心嗫!”
老人伸出手来,在杏真脸上摸着。她摸到了杏真湿润的眼眶。老人眼泪溢了出来。
大姐连忙说:“婶,瞧您,干女儿来看您,多好的事,该高兴才是呢!”
“干女儿来看我,我高兴,高兴。”老人真的张开嘴乐了。
杏真跟着大姐到村外的集市里去买东西。大姐名叫明娥,和阿牛婶只是近邻,并没有任何亲戚关系。杏真问起阿姣的儿子。明娥说:阿姣的儿子叫雄建,今年二十一了。本来,家里没人,雄建一直在家一边务农一边照顾外婆。这年头年轻人都往外跑打工赚钱,明娥看出雄建心里烦闷忧郁,就对他说:“你还是奔前途去吧,你外婆我来帮你看着。反正只隔着几个门,外婆不会有事的。” 十七岁那年,雄建就去了南边的大城市。一年回来两趟看望外婆,带些东西和钱回来给外婆用。明娥呢,也真的履行自己的诺言,每天都来陪老人;有时候晚上也和老人一起睡。
杏真听着明娥讲,感动不已,打心里敬佩这位大姐。“明娥姐,您真是好人哪!”
“要不然要怎么办?”明娥叹气,眼睛湿湿的。说起阿姣,明娥就说:当初阿姣常在外头,也常往家寄钱。有了那些钱,雄建还念了几年书。但是孩子在外头常给人欺负,从小心里不开心。阿姣过世的事家里这边知道了,雄建还悄悄过去把骨灰捧了回来,就是不敢让阿牛婶知道。
明娥说得杏真心伤。“对了,阿姣还有个姐妹?”
明娥:“结拜的,后来去了澳门,就没有消息了。”
杏真感叹:“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哪!”
明娥:“你今天来我心里特别高兴。我觉得我婶也挺高兴。老人年纪大了,总也没有什么开心的事,平时也没有个亲戚来看她。你来了,多少带来些喜气。今晚住下来,老人就更开心了。”
晚上,阿牛婶穿上杏真做的衣服,舒舒服服地睡着了。杏真睡在阿牛婶对面阿姣的床上。躺在阿姣曾经躺过的、散发着陈旧味道的床上,看着天窗外的月色,想着阿姣的这辈子,阿姣的难……难受之余,杏真为自己走了这一趟而感到安慰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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