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里童話 隔壁新近搬來了一家人。說一家人,其實只是一個男人和他的一隻狗。男人三十三、四歲左右,個頭滿高,金棕相間的頭髮分撥在額前。他有一對很濃的眉毛,眼睛深邃,顯得鼻梁更高。寬展的嘴型,顯得下巴更為尖峭。 男人很帥,不過他的眼神總給我一種憂鬱的感覺;即使他笑,眼神也帶着那憂鬱。 男人養着一條棕色和白色相間的狗。有一次,男人牽着狗從外面回來,我剛好在門外,我們便隔着柵欄聊了幾句。 我一直想養只狗,所以就誇起男人的狗來,並問這狗是什麼種。 “它叫里歐,是一種梗犬——傑克羅素梗。” “傑克羅素梗……”我重複着那狗的類名。 “愛狗的人都知道這種狗的優點:多情,聰明,有力氣,有耐性,快速,自信……” “哇!那我也得養一隻傑克羅素梗。” 也許里歐知道我們在談論它,在邊上得意地晃了晃耳朵,吠了兩聲。 “對不起,還不知道您的名字。” “我叫得瑞克。我,我離婚了。” 我有些吃驚,他竟然剛聊上話就提到他的私事。 “對不起……” “沒什麼。你是……從中國來的?” 我點點頭,“是的,我來美國十二年了。” “我前妻想去中國旅遊。所以我就帶她去了,還上了長城。從中國回來後,她就提出離婚。” 我想這離婚的事一定對他刺激特別大,否則不會這麼快就成了我們談話的主題。 不過也就是那一次。後來再碰面,得瑞克只是簡單地招呼一下,很少再聊什麼,我慢慢覺得,他其實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一周三次:周五、周六、周日,得瑞克一定帶着里歐出去走路。他似乎是一個時間觀念很強、生活很有規律的人。 就因為那一次的聊天,里歐已經把我當朋友。我從外面回來,要經過里歐的柵欄邊。里歐每次看到我,都要站起來,叫幾聲,搖搖尾巴。我也每次都要招呼它。 日子似乎過得很平凡,沒有什麼激動人心處,但是也很祥和。 有一陣,我有大約十天沒看到得瑞克和里歐。沒見他們,我心裡還真像是缺了點什麼。兩個禮拜過去了,那個星期天的傍晚,紅霞滿天,我見得瑞克的GM 越野車進了車道。車停在柵欄前,得瑞克打開柵欄門;車門一開,就見里歐從車裡蹦了下來,歡快地跑過車道,跑進它的家。 我的心也一下歡快了起來,主動過去和得瑞克打招呼。 “好多天沒見你們了呢。”我說。 “我去南美了。”他說。 “看來你很喜歡旅遊。” “這次,也不全是旅遊……”他向我湊近了一些,放低了聲調:“我有憂鬱症。” 我着實嚇了一跳。我有沒有聽錯?一個三十幾歲的年青男子,又是離婚,又是憂鬱症…… “哦……”我想象我那會兒的臉色也暗淡。“那你去南美……” “那裡有一種藥,叫艾爾華斯加。聽說這種藥很神奇,對精神方面的問題很有幫助,所以我就去了。” “感覺怎麼樣呢?” “希望是會有幫助吧。”他笑了笑說。 我看他剛到,一定很忙,就沒拉着他多聊。 那以後,我的心裡悄悄地多了一層薄薄的陰影。再看里歐,就覺得它的眼神里也藏着些許憂鬱。 日子又恢復了正常和平靜。每到周五、周六、周日,我還是會看到得瑞克準時去遛狗。轉眼就到了 中秋時節。有一個星期六的早晨, 我被一陣狗叫攪和得煩躁不安。仔細一聽,那不是里歐在叫喚麼?不對呀,這個時候,本來應該是得瑞克帶着它去遛達的時候,怎麼…… 我忍不住開門出去看,見里歐朝着我這間房子的方向吠叫。我走過去,嘴裡說着“怎麼啦,里歐?” 里歐一見我過去,吠得更凶了。我心裡一陣怦然:里歐從來沒有這麼狂吠過;難道是出了什麼事? 里歐的小園子有道門通向得瑞克的房子裡。里歐顯得非常的煩躁,一會兒向我跑過來,不停地吠叫,還往欄杆的高處蹦跳;一會兒跑到房子的後門前,不停朝屋子裡叫喚;一會兒又低下頭來,嘴巴不停地拱着門前地上的那塊地毯。 我心裡感覺極為不好。走到得瑞克前門,仔細聽裡面有什麼動靜。這門是用很厚重的木料 做的,我聽不見裡面的聲響。等我又繞到里歐的柵欄前時,突然見里歐的嘴伸出欄杆外,嘴裡銜着一把鑰匙!我驚訝之極!接過鑰匙,可我不能開門進去呀——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 里歐的前爪不停地在柵欄上亂抓亂扒。看着它那極不尋常的神色和舉動,我豁出去了,重新走到前面,試着用那把鑰匙開門——還真的,給我開進去了! 屋裡好暗。我很快找到了開關,大廳一點亮,我幾步便到了臥室前。門是關着的,可並沒有鎖。這時我的手已經開始發抖。在外面里歐不斷的吠聲中,我推開了得瑞克臥室的門—— 雖然這期間我的心一直提着,推開那道門所看到的那景象還是讓我震驚到幾乎無法承受:得瑞克用繩子勒住脖子,把自己懸吊在一架高高的、兩面斜立的活動鐵梯的中間。 “我的天哪,天哪!”我叫了起來,同時聽到後院裡歐的狂吠聲越發急促起來。 我立刻搬過來一張椅子,把它放在得瑞克的腳下,托起他的身體。 再搬過來一張椅子,我親自站了上去,松解勒在得瑞克脖子上的繩子。松到一半,我騰出手來,打911。 “上吊?他還活着嗎?”911的人問。 這個時候她還問這個?!我萬分着急,只能靠感覺說話:“還活着!”我幾乎是惡狠狠地回道。 三分鐘後,911的急救車到了。幾個人火速進了房子,七手八腳把得瑞克放到了地上。 “他還活着。”聽一個人對其他人說,我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他們開始為得瑞克作人工呼吸,還有其他急救程序。最後,得瑞克被抬上了救護車。 “仁愛醫院!”救護車離開前,司機對我說。 救護車鳴着尖笛,閃着紅燈,呼嘯而去。我望着空蕩蕩的四下,猛地想起了什麼。我打開後門,里歐一頭迎了過來。它“汪汪”地朝我叫着,那聲音,帶着哀愁。我走過去,蹲了下來。我摟着里歐的脖子。“他們把他送醫院去了。他會沒事的。”我說着,摸摸里歐的頭。我們對望着。里歐的眼神和人的沒有兩樣:我從它的眼睛裡看出了信賴——它知道是我救了它的主人——也看出了憂傷。“里歐別難過,得瑞克很快會回來的。”我再一次安慰它。其實,我心裡也沒有特別的把握。真得感謝聰明絕頂的梗狗里歐。假如不是它,後果更加不堪設想。里歐,它盡了它的所能…… 突然,我想起來里歐一定又累又渴又餓了。於是我給它倒了些水,又倒了些狗食。里歐可能是累了,又一直緊張,所以只喝了幾口水便坐了下來。坐了一回兒,它突然又站了起來,走到欄杆前,朝剛才救護車離去的方向張望,顯得焦慮不安。 我取下遛狗繩,系在里歐的脖套上。“里歐,走,咱們溜達去。”我拉了拉繩子。 傍晚時分,我去仁愛醫院看望得瑞克。車開出車道時,我特意回了一下頭,就見梗狗里歐站在它的柵欄後面,注視着我。我一陣心動,下了車,奔向里歐。我把手伸進欄杆抱住它的頭:“里歐,我一定給你帶來好消息!” 到了醫院,問起來,護士告訴我,得瑞克經過一番搶救醫治,已經脫離危險。當說到我並非病人的家屬,而只是鄰居時,護士說:“你是好鄰居,幸虧你報告得及時。” 我含笑沒回應,心裡想:鄰居麼,本來就是應該這樣的。 跨進得瑞克的病房時,我聽到的第一句話是:“為什麼要救我?” “你醒過來啦?感覺怎樣?”我聽到得瑞克的聲音,只感到欣喜,並不注意他的問話和那冷冷硬硬的語調。 他把頭轉了過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里歐一直在等着你呢!”我把里歐如何救主人的整個過程跟得瑞克簡單描繪了一番,“里歐真是一隻沒得比的狗!” 得瑞克慢慢轉過頭來,眼睛低垂着,半天沒有言語。他的心,應該在感動着…… “為什麼要救我?”他終於喃喃出聲,雖然還是那句話,不過這回聲音暖和了一些。 “問題應該要這樣問:你為什麼要殺死自己?你嚇了里歐和我一大跳!” 得瑞克皺了皺眉頭,有些煩躁,突然就爆出一串話:“我是一個失敗者。老婆跟人走了;幾天前又丟了工作……我,我連一隻狗都養不起,還有什麼好活的?” 哦,原來得瑞克心有苦衷。我理解他的感受,想着要怎麼安慰鼓勵他。 “你又沒有缺胳膊短腿,怎麼會沒有辦法呢?至於說里歐麼,我本來也想要養只狗。不如讓我來暫時照顧它,這樣你就可以專心去打拚了。里歐和我早就是好朋友了。” 得瑞克聽着,眼裡漸漸有了亮光;看着我,他說了句:“你真是好人,謝謝你!” “不要謝我,要謝里歐。你可,不能再讓它失望了……” 得瑞克第一次點了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能再讓你們失望。” 從醫院出來,我的手機響了。“莉莉,你今天怎麼沒來上課?”培訓班老師的電話。 哦,我竟全然忘記了周六我有職業培訓! 得瑞克出院後沒多久,便在一個三百英里外的地方找到了一份他滿意的工作。他退了這邊的房子,把狗交託給我,開着他的越野車去到那個陌生的遠方。那以後,他常給我發短信。他說他在那裡幹得不錯;他非常忙,常常要到外地出差。他問里歐怎麼樣,他很想它。後來有一次,他來電郵說,他想來把里歐帶走;沒有里歐在,他總沒有家的感覺。 不知怎麼地,接到那封信,讓我感到悵然若失。里歐就坐在我的跟前,我把信念給它聽。它唧唧叫了兩聲,仿佛跟我有同樣的惆悵。 “你應該開心才是呀里歐,你的主人就要來接你了!”我說。 里歐在我跟前站了起來,仰着頭,搖着尾巴。我伸出手來,它就添我的手 …… 天氣轉冷,色彩斑駁的葉子還沒有落光,天就早早下了一場雪。里歐還跟平常一樣,一到傍晚就站在我後院的門前等我。有人等待的日子——特別是冬日——真讓人感覺溫暖。我開始發愁沒有里歐的日子我會怎樣…… 聖誕節前三天,有人敲門。本來在後院的里歐,蹭的一下衝進屋裡,跑過客廳,直奔前門。它在門前站着,尾巴搖的歡,叫聲不斷……不用說,來者是熟人—— 果不其然,門一開,得瑞克就站在那裡。里歐一個猛撲,幾乎扒在了得瑞克的雙肩上。 “嘿!里歐,好小子!”得瑞克一下子抱住了他的狗。 從里歐的表現上看,那應該是它最快樂的時刻了。 得瑞克似乎是健談多了。我問這問那,他興致勃勃地回答。聊着敘着,我的炒麵做好了。得瑞克聞着面香,把話題轉到了我的身上。“莉莉,我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 我聽了心裡高興,表面上卻保持低調:“那有什麼,我們是鄰居麼。” 吃完面,又聊了一會兒,得瑞克便站起來說他得趕路了。“跟莉莉說再見吧!”他對里歐說。 里歐在我跟前唧唧呀呀地捨不得走。我心裡頃刻間感到很不好受;喉嚨一陣發堵,我摸摸里歐的脖子、頭、耳朵…… “里歐乖,要看好得瑞克哦……”我強裝幽默。 得瑞克像是感覺到了什麼:“里歐是只多情的狗……我會帶着它再來看你的……” 聽着得瑞克的應許,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站在車道邊上,不住地揮手,目送得瑞克和里歐遠去。 回到屋裡,我體會到了什麼叫空蕩蕩。四周是空的,更可怕的是,心裡也是空的。 “人和人的緣份,好像很輕很薄。”我想道,我曾經救過的人,照顧過的狗,我曾經為之付出許多的這一切,就這麼樣輕而易舉地、瞬間從我的生命中消失…… 我懶洋洋地一屁股坐沙發上,茫然地看起電視上的肥皂劇。那背景里的笑聲,顯得特別傻。 “傻笑什麼?!”我嘀咕道。 突然,門外有人敲門。 我的目光從電視上移開,皺了皺眉頭:這會是誰呀?這會兒的我,實在懶得起身去開門。 門又響了三下,跟着便是幾聲狗叫,是里歐在叫! 我從沙發上直直蹦了起來,幾步衝到了門前。 門開了,我眼睛睜得大大的:“怎麼折回來了?” 得瑞克看着我的眼睛,表情很特異。“里歐一路鬧個不停,所以我就把它送回來了。” “送回來了?那你……” “我忘了告訴你,我跟着部門到了更遠的地方工作。不過,明年這個時候,我一定回到這裡來。這裡有……”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最後把眼光停在了我身上,“在這裡我曾經死里復生;這裡有里歐,有你。我還真不知道有什麼比這更像家的了。”他含着點幽默地笑了笑,看着我。 得瑞克的話像駟馬難追的諾言,讓我感到如此的不可思議,又如此的不可抗拒。這一年多來的事情一幕幕重現在我的眼前。一切,宛如一個自自然然發生演繹的童話。 “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耳邊得瑞克一聲問,把我從朦朦朧朧的感覺中拉了回來。 “像什麼?” “像個童話里的公主。” 我詫異此刻得瑞克怎麼和我一個思路……從來沒有想過,我自己會成為童話里的一個角色——一個平凡的童話里的一個角色。 “明年這個時候……”我掰着手指。 “你別急,時間就快。”得瑞克詭異地笑了笑,然後把頭轉向里歐:“你說呢小子?” 里歐不知道是在點頭還是在搖頭,它“汪汪汪”幾聲異常清脆的叫喚,在火苗閃閃的壁爐邊迴旋。(本小說上榜首屆京華杯微影小說獎)
哥哥對你寫作的影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