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获第20届汉新小说佳作奖
原载汉新月刊2013年3月号
约翰有德国血统。身材高大,一头金黄头发。祖母曾经是联邦航天局工程师,约翰差点没当上空军。没当上空军这事,间接地和一位叫明心的中国姑娘有关。曲折恋爱整六年,约翰和明心终于结婚了。结婚后又过了六年,约翰两口子小家一跃变成了六个人的大家:一对双胞胎,岳母,还有约翰的弟弟----三代跨国同堂。双胞胎俩兄弟整天和大狗贝里玩得欢,约翰弟弟则成天在自己房里呆着,岳母常在屋檐下自己比划着太极拳……一家人说话的机会还真是有限。
约翰一家六口终于搬进新家了。说来这房子买得不易。原先那间三房老屋六人实在挤不下了。倾家出动相房,从来没有在一件事情上达成过一致的这家子,还就都喜欢上了这栋五年新的宽敞亮房。房子因为在短售,价格非常好。约翰和明心商量了几下后,很快就出了价。
开价的一个星期后,约翰意外被解雇。
“怎么办,退出来吧?”约翰很沮丧地问明心。
“不用。”明心说,“只是开个价,人家也不一定选我们。再说这短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交。我有位朋友等一栋短售房等了一年多。到时候你不会还没工作吧?”明心这回倒是蛮有主见。以前约翰总嫌她太听从母亲的“不一定对”的意见。明心的妈妈原来是小学老师,明心就在她班上上课。又是老师又是妈妈的,明心听话已经是习惯成自然。
两个月后,工作还没找到,经纪来电话说好消息,房子银行批了,房东还就愿意卖给他们!工作还没着落,约翰夫妇举棋不定。
放弃这么好的价这么好的房着实可惜。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岳母当机立断说支持女儿女婿一笔钱。
岳母已经退休了,怎么会有钱?原来明心有位出色的哥哥,领军两家大公司。公司生意红火,儿子每年都要孝敬给母亲可观的钱额。
约翰很不愿意拿岳母的钱。他没这习惯。无奈房事告急,明心也催得紧,就这么着破了一次例。
后来约翰工作找着了,他不失时机地告诉明心,过一阵就把欠岳母的钱还了。
“你怎么这么见外?”明心有些难受和不满。
“你知道的,我连我父亲的钱都不拿的。”约翰解释说。他倒是没说谎。在他这里,父子之间也是界限分明的。
“你这样,我妈妈会不高兴的。”虽然已经和美国人结婚生子,明心还是中国思维。
高不高兴是岳母的事,我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约翰心想。
新家有四个房间,还有一个小小的计算机室。两个明亮的厅,一个宽大的厨房。外空间也很大,不说孩子们可以打篮球了,就是大狗贝里都可以有间狗屋栖身。
住进新房的第一顿晚餐,明心做了云吞面。那云吞实在好吃,约翰吃了一碗还想再来一碗。起身到厨房时,发觉路有点别扭,有点绕。他这才注意到饭厅和厨房之间有堵矮墙隔着。
说是矮墙,其实是一排木制的棕黄色矮栏杆。约翰看着那栏杆,皱了皱眉头。
第二天晚饭上,约翰就跟明心说得把那排栏杆拆了。
“为什么?”明心睁大了眼睛,毕竟这才刚搬进来两天。
“太难看了。”约翰说。
“不会啊,我觉得很好看啊。”明心说。
“你看它,样子笨笨的,颜色比其他地方深;再说,也挡着去厨房的路。”约翰似乎没听见明心说的话,径直补充着自己的理由。
很快,随着岳母的眼睛也睁大了以后,约翰耳边响起了他最怕听的语流:岳母开腔了。岳母说起话来不像在说话,而像在吵架。她每句话在约翰听起来都是在跟人吵架。明心解释说,他们老家的方言就是这样的,语音浊些重些,所以不懂的人听起来好像在吵架,其实不是。
“我妈妈其实是在夸奖你呢。”有一次明心对他说。约翰机械地点点头,心里却在说:叫人怎么相信?!
这回岳母的语流特别长,简直是喋喋不休。
“你母亲在说什么?”约翰禁不住问。
“说那堵墙的事。”明心回答。
约翰勉强问:“她有什么看法?”
“她说,那堵墙是宝贝。它把家里的祥气给包住,又把外头的恶气给挡住。”
“又是风水……”约翰自言自语。以前住老房子时,岳母曾经在门口的柱子上挂了个红布条,也说的是为了风水好。
“风水有道理的,不是迷信。”明心说。
“在我看来很荒谬。”约翰顶了回去。另一句话没说出口:你怎么会跟你母亲信这个?
那以后,每到晚饭时,岳母总是尽量的把厨房里的东西往饭厅上放。等大家坐稳了,她就自己嘟噜几句。约翰不知道她在嘟噜什么,也不想知道。
“我妈说了,其实不用绕道,东西放饭厅里,很方便的。”明心自告奋勇翻译说。她似乎是嗅出了气氛的不和谐。
“没用的。太难看了,我一定要拆了它。”约翰说着便起身离开了饭厅。他今天只吃了一小碗面。离开前,他拿出手机来,对着那堵墙拍了个照。
第二天约翰到了公司,就把手机上的那张图片给他的同事密友沈琴看。
“怎么样?”他问。
“你的新房子吧?哇,好漂亮!”沈琴只顾欣赏。
“我让你看边上这个。”约翰用手指了指那排栏杆。
“这个栏杆,很漂亮啊,很古典。”
“难看死了还很古典。你等等,我发你邮箱里你再仔细看看。你要真觉得它好看,我请你吃饭!”
约翰一心想让沈琴说那栏杆难看,真把照片电邮给了沈琴。沈琴是个认真的人。她打开大照片,左端详右琢磨后还是觉得那栏杆不仅不难看还挺漂亮还……
“怎么样,改变看法了吧?我要拆了它,我岳母非说它好,整天用她的风水解释一切。好像要是没了这堵墙我们家就会进来一群凶汉,或者是丢掉几万块钱似的……”
“你还真别说,我看着这墙,同意你岳母的。”
沈琴的话让约翰失望透顶,他无助地发现,沈琴和明心那头同样乌黑的亮发底下,思维也是那样的相似。“看来你们中国人都……”他没有说下去。
“都怎么了?风水是有科学性的。”
“哈,明心也这么说。得,看样子这顿饭我是跑不掉的了。”
午餐上约翰神情沮丧,沈琴感到有些歉意,忙着安抚。
“我是实话实说。不过我说什么都不算数,倒是你和你岳母,既然住一起,还是多沟通比较好。”
“沟不通的。她信佛,我不信,怎么沟通?”约翰摆摆手,又说:“我以前很多事都让她,这次我无论如何不让了。”
“你连她是家里老几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沟不通?”沈琴反问。她记得约翰说过岳母的姐妹要来美国,至于她是岳母的姐还是妹他不知道。
“哈,她的事我不知道的多了。不过我倒知道几样:她从来不用烘干机,不开热水,不开空调......”
“那也没什么,老一辈的中国人比较节俭。”沈琴的脸并没有露出惊讶。
“可她不需要那样,她其实很有钱---对了,”约翰想起来什么,“我得把钱还给她。”
“你太太的意见怎么样?”沈琴换了个小话题。
“问得好,哼,一个鼻孔出气。现在你知道了吧,欢迎到我的世界里来!”约翰自嘲起来。
自嘲归自嘲,沈琴的话约翰还是听进了一点。晚上回家后他就和明心商量了起来。“你和你妈妈说说好吗?我弟弟我爸爸都说这墙该拆。我有同事也拆过类似的栏杆。这堵墙杵这里真的很不协调,又不方便出入。”
说实在的明心是两可,在这件事上并不在乎怎么处理,关键是一家人别为这个闹僵了。她进了妈妈的屋。
很快,屋里便传出了一如既往的、如同吵架般的声音。
约翰站那里,摇摇头,叹了口气。
明心出来了。
“怎么样?”约翰还是抱着点希望,本来么,岳母说话就没有过柔声的时候。
“我妈很委屈,”明心说,脸上也露着委屈---被夹在中间的委屈。“她说她都是为了我们好。”明心说完,抬起眼睛来看着约翰,几乎是在替母亲求情:“约翰,要我说,拆不拆那墙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就先留着它,别闹得我妈伤心。毕竟,关键时刻她还助了我们一臂之力。”
约翰不说话了。看来这堵丑陋的墙还就只能先留着它了。
有了那墙堵着,日子显得慢了许多。摇摇晃晃地好不容易三个半月过去了,终于等到岳母回国接姐妹的时候了。岳母刚走,约翰立刻就跟明心献殷勤。他买来了一束鲜花,还有两袋她喜爱的巧克力糖。他的笑则比那花和巧克力还香甜。
“今天我请你吃寿司。”他说。
“什么事呀,这么高兴?”明心有些受宠若惊。
“老板今天嘉奖我。咱们也好久没出去吃了,孩子们也喜欢出去。就出去一次吧,吃完饭还不用洗碗。”
明心一想也是。赶着约翰心情好,大家高高兴兴出去一趟何乐而不为。
他们到了一家日式自助餐厅。饭吃到热火时,约翰给明心添了杯茶,神态很恳切。明心一口茶入腹,突然意识到约翰像是有话要说。
“明心,我想,咱们这个周末就把那堵墙给拆了吧。”
约翰的话明心听了一点都不惊讶。这些日子来,她能感觉得到那堵墙是约翰的一块心病,不拆了它他是活不好的。她也明白为什么他紧着要拆:趁她母亲不在。
唉,她不明白的是,一堵墙----确切地说只是一排小栏杆----怎么会对一个人构成那么大的影响。也许这本身就是风水的一种!假如是这样,那就拆了它罢。也难为约翰煞费苦心,这时候拆,算是最好的时机了。
“行吧,我妈那头等她回来我尽力解释。”明心说。
拆掉一排栏杆没有想象的那么难。约翰和他那难得露面的弟弟一起,两个小时就把栏杆夷平了。厨房饭厅顺溜地连成了一片。约翰站在原来那排栏杆的地方,颇得意地欣赏着空旷的四周,像在欣赏什么杰作。
栏杆没了,日子似乎加快了。几根破损的栏杆木料还在垃圾桶里放着,岳母就回来了。跟她一起回来的是她的姐妹----约翰还是不知道岳母和她姐妹间谁大谁小。
进门前和进门后,岳母好像跨越了两个季节:前者在初夏,后者在肃秋。
“这墙,怎么没了?”岳母眉头大皱。
约翰早就知趣躲一边去了,约翰的弟弟照旧把自己关在电脑房里。明心带着两个孩子陪母亲和三姨----三姨是母亲的妹妹。
“这个,那天小冬给栏杆给拌倒了。约翰他们就把栏杆拿掉了。”明心编出了她所能编出来的最好的谎言。
“瞎说,哼!”妈妈就这么哼了一句,转过身去对三妹说:“美国人,说不通。”
三妹刚到,不了解情况,见姐姐顷刻间脸红气粗,只能尴尬附和。
岳母倒了一天时差,第二天起晚了。约翰上班前,特意看了看那个没有了栏杆的地方,嘴角放松地上班去了。下班后,仍没见岳母的面。没有了那吵架般的语流,房子里显得有些静得慌。
第三天,约翰起一大早,爽爽冲了个澡后,便到厨房去烤面包。脚还没跨进厨房,他就惊呆了----先前那排栏杆处,昨晚还是空空的,现在,横空出现了一个深红色厚重的木柜。那木柜比原先那个木围栏宽出一倍还多;木柜上面,还摆着一个深红色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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