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的圆寂 叶友文 儿子小时喜欢狗,央求养一只。我一口拒绝没商量。我平常见狗,既不招惹也不多看。家人因此知道我不喜欢狗。可他们不知,有那么一个夜晚,我几乎为狗发了疯。 那年光景不好。春耕刚结束,人们就看着米缸发愁。人发愁猫狗也跟着想不开。不久就传出什么地方出现疯狗,咬了人就得狂犬病。病人疯起来也跟狂犬一样咬人。烈火燎原,人心惶惶。突然,上头来了一道紧急通知:全民动员,彻底打狗! 村里开会宣读通知。读完,除一两个地痞因可借打狗之机白吃几顿狗肉兴奋不已外,有狗的群众都嚷起来。身板敦实的顺意大叔说,这是什么土政策?谁要敢动我的狗,我一准把他肚子里的板油给拍出来!村长见众怒难犯,做个顺水人情,说,大家先把狗关起来,以免传染遭祸。自己看不严跑出来那就谁也别怪谁。 我家有猫狗。那时猫狗没名字。呼狗就“啧啧”;唤猫就“喵喵”。责骂时就叫“狗鬼”和“猫公鬼”。我家狗鬼有年头,是九年前我家入贼后养的,生过好几窝仔。前年生最后一窝。本来留了一个接班,不知怎的就不见了。如今它年老体衰。父母说,这狗与我家有恩,老时不吃它,等它寿终时把它埋了,以示尊荣。 我们当时年少,常常吃不饱,所以没多余心情管猫狗。想来它们也可怜,有一顿没一顿。但它们也有幸福的时侯,那就是父亲隔周回来的周末。每次我接父亲回来,狗都会冲过小桥上坡迎接父亲。父亲就从车上跳下来抚摸它。我虽觉得它多事,但不得不承认,它拐弯飞奔而来的样子很动人。 吃饭时,父亲总要喂猫狗。有一阵子狗饿得骨瘦如柴,又不是粮荒季节,父亲一边喂猫狗一边批评我们,说既然养了就不能不管。平时猫狗闹矛盾,经常打架,可在父亲面前却很会装假,一派和谐社会景象。吃完晚饭大家聊天,狗猫喜欢偎在父亲脚旁,两个弟弟就不高兴,想方设法把它们弄走。 通知下来时,我们也行动。把狗洞堵上,出入随手关门。过了十天没事。大家放松了警惕。周末我去车站接父亲,路过东校场,刚好省足球队来县里比赛,于是我们去看比赛。比赛结果县队把省队踢成一比一。父亲很兴奋。回到家时,天已断黑。父亲发现,狗不见了。 大家本来正高兴准备吃饭,发现狗不见了,不约而同心一沉,面面相觑,顾不得肚子饿,立刻分头找。 这本是一个美丽的夜晚,禾香草香花香泥土都香,又明月初升,照着春风沉醉的田野。可惜今晚一切都笼罩着不祥。田间不时传来兄弟的唤狗声。过了半个多小时,大家陆续回来,个个怀抱别人已找到的希望。走近家时没听见声响,已然知道结果,却偏偏还要问,找到没?父亲和姐姐在家里把所有房间寻个遍。大家慢慢从失望变为气馁,从不安转为不祥。家人追忆何时最后一次见狗。结果是几个小时前还见着。父亲站在围墙门阶上,手搭围墙望穿田间路。大家沉默不语。这时猫在一旁喵喵两声,七弟没好气踢了它一脚。父亲说,别这样! 大哥不甘心,要往西去杨屋冈找。杨屋冈跟我们家之间有半里多的开阔地,他们村有人常常到我们村地里拿东西,有一次差点儿起械斗。父亲说不要去,可他还是去了。父亲忙叫三哥跟过去。 母亲安慰父亲,说狗通人性。听人说,有灵的狗临终时会在旷野里人找不着的地方做窝圆寂。我想起南边白石泥场有个防空洞,便跟父亲要手电筒去那里看。我绕着池塘,边走边唤狗。大脑零星出现狗的生活片段。一回,我在井旁一边唱歌一边洗菜,六弟在池塘边玩,不小心掉池塘里,他在池塘里挣扎喊不出声,狗一阵狂吠,引起我注意,赶忙冲过去把他救起。母亲因我没看好弟弟还饿了我一顿,因此也埋没了狗的功劳。现在狗没了想起她的许多好,只有心酸。 我绕过池塘往南,走到一半觉得脚底有点儿粘。手电一照,脚底有血。心里一惊,往来路照,几步开外有一滩乌黑的血渍,周围有几丝黄黄的狗毛。我脑袋轰得一下,热血上冲,凉气下沉,背脊发冷。我张嘴想喊,想叫父亲他们过来,可没喊出来。我突然不敢让父亲知道。我这时是发育中的少年,对许多事情又爱又怕,霎时间伤心、恐惧、愤怒、悔恨、无奈排叠而来,同时还恨自己没用不知所措。我一会儿蹲地上,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原地打转。彷徨害怕中,我调来一帮古今中外英雄压惊,有关羽、杨子荣、瓦尔特、甚至姿三四郎和阿信,但都不太管用,最后想到牛虻,觉得自己脸上长了一道长长的刀疤,总算镇静下来。 血迹往南,是草坪村的方向。我想循血渍去找。可又一想,狗已经给人杀了拿去炖,人有政策做后盾,就算找到谁干的,人家还不是打狗积极分子?你又能怎么样?我来是抱希望证实我家狗鬼通灵,能自己找地方圆寂。现在回去告诉父亲它已遭不测,实在很残酷。我摸了摸脸上的虚拟刀疤,下到水沟里,用手往血渍上浇水,把血渍洗掉。然后坐在水沟旁,一边把手脚洗干净,一边消磨时间。我决心不告诉父亲。 时间差不多时我往回走,远远看见父亲还站在围墙门阶上。他问我找到没有,我说没有。我绕过围墙,从大门进屋,倒了一桶热水,用肥皂狠狠洗了一个澡。 又过了一会儿,父亲和大哥他们进来。大哥他们到了杨屋冈碰到有一家人在井边杀狗,大哥跟他们差点儿吵起来,主人说他们自己杀狗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三哥发现地上的狗毛是黑色的,跟他们说对不起,然后跟大哥一起回来。 大家坐下来吃饭。开始很沉闷,后来母亲说自己家的狗是好狗,一定有好归宿。哥哥他们回忆狗的往事,越回忆越觉得狗鬼很有灵性,也就越觉得它会善有善报。最后哥哥竟百分百肯定它一定是自己藏起来圆寂去了。父亲不信鬼神,但觉得就动物习性在常理上也说得通,心情似乎好了些。话题慢慢转到县足球队大战省队的比赛上来。 吃完饭大家收拾盥洗,然后不明真相抱着幻想回房睡觉。明真相的我开门走到父亲先前站着的围墙门阶上,望着南边月下的村庄,盯着那些尚有灯火的房屋,摸着脸上的虚拟刀疤,想到狗毕竟没有圆寂,自己毕竟不是牛虻,人生毕竟充满险恶,天地毕竟存在凶残,世间未必善有善报,就连自己对父亲也未能事事实言,终于不可收拾地难过起来。 2010年9月3日于洛杉矶 长篇小说 《一天就够》开篇 中篇小说 黑婚白婚 二十五 《一天就够》读者第一评 敬请万维读者和朋友们为我加油! 夏游南加大熊湖 (下)湖城文化 夏游南加大熊湖 (组图)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