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着树上的叶子变颜色,我就会期盼季节倒转 ---- 从秋,倒回春和夏。 人喜欢什么和喜欢做什么,常常会一下子说不出理由来,最大的理由,也许就是自我感觉舒服和好。比如,我喜欢夏天;我爱写小说,喜欢吟诗码字。 人不喜欢做什么,也常常讲不出原因,比如,我不喜欢做电脑工程。 不过有一阵,我突然之间清楚得很。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码字,而不是码程序,特别是和自动化有关系的程序:我要自己感觉舒服,也要我周遭的人感觉好。 工作本来好好的。我们程序员和其他部门的员工之间关系亲密。 “嗨,咖啡房里有蛋糕,快去吃吧!”一个夏日里,客服部的凯若兰跑来叫我。 “哪来的蛋糕?”我问,见她两边的大耳环晃着、闪着。 “詹姆斯的生日啊!”她眉飞色舞地说。 那一阵,公司开始了一个巨大的、计划五年内完成的工程,叫白龙工程。这项工程要把电话、传真、电邮、网路与公司数据库自动连起线来作业。 工程越深入,我就越疑惑。 “这样下去,公司不是就不需要那么多人员了吗?”我对着电脑屏幕发问。 不仅不需要普通人员,连我自己所在的IT部门,公司的中枢神经,看样子也会人员过剩。公司买来了新的系统,一旦完成数据库置换,就不再需要很多工程师、程序员的维护,只要一般性的技术人员修修补补就可以了。 我做这个白龙工程,其实是在挖自己的坟墓。我坐在工作台上,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叶子一片片落地。 有人可能会觉得我是社会进步的敌人,因为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动化。自动化究竟有什么好?顾客听到的通通是呆板的、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的声音;更要命的是,我周围的许多人们,平时和我有说有笑的同事们,他们做什么去? 没得做!因为到处都有那呆板的机器人在说话! 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只要我不想丢掉饭碗,我就得继续干,掘自己的坟墓,也掘他人的坟墓。 只是,我很快发现,周围的许多人看我的眼光变了,从困惑,到冷漠,再到敌意。我看他们的眼光也渐渐转尴尬,进而紧张;后来,我甚至感到自己像个罪人。 “凯若兰今天吃的什么呀?味道真香!”午餐房里我常常要讨好地跟他们寒暄。 好几次见他们不怎么睬我,我便转而回避:回避碰见他们。我的午饭时间因此从十二点半改为十一点半。 凯若兰是公司客服中心里很能干的员工,每天完成好几百个电话服务,公司的颁奖台上常见她的身影。听说她离婚了,单独养育一对年幼的儿女。 “这么高级的越野车,我就算买得起,也维修不起。”有一次在停车场里凯若兰看着我的越野车说。 “也没有啦。”我开始紧张起来,注意到她常戴的那付银色大耳环不见了。 “怎么没有,你看看我的车。”她指着她那辆很旧了的丰田小车。我注意到车的后窗台上放着一排很陈旧的、有些蔫了的绒毛玩具小动物。 “你的年薪,够买好几辆这车了吧。”她又冷冷地加了一句。 事后我和同事阿黎诉说了我的苦恼。 “是公司让你做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呢。”阿黎表示不理解为什么我要觉得罪过。 “连尴尬都不要有。公司要生存,要有竞争力,难免要缩减人员和开支。这些事情很难平衡的。”她说。 阿黎来自台湾,个子不高,留着卷卷的披肩发。她爱唱歌,嗓音特别清脆好听。我们俩是公司里仅有的两个华裔员工。阿黎跟我说了好多次一定要带我去游台湾,还要请我吃土蒜冻。 有个周末,我们俩一起代表公司参加市里的抗癌活动。我们摆了一个摊位,给来往的行人宣传抗癌知识 ---- 其中有一样就是要贴近自然。凯若兰也去了。她一直板着脸,不大说话。不到三十分钟,她就提前离开了。 “那个凯若兰,”阿黎凑近我耳边低声说,“你要提防着她点。” “为什么?!”我听了身上猛的有些起鸡皮疙瘩。 “我也说不好。就是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白龙工程进行到第三年开春,公司解雇了八个人,其中包括了仓库管理员老乔治。乔治六十岁,筋骨硬朗,逢人就笑。每天一早就到公司来,为几个部门的员工们煮开三壶咖啡:正常的、低咖啡因的和特别口味的。有他在,公司每个角落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老乔治六十岁了,公司就不能再等两年再让他走啊。”我独自叹了口气。 我来公司后认识了乔治,还是他介绍我信的基督教。乔治走的那天晚上,我拿出了圣经,为老乔治做了祷告,祈求神支持老乔治的晚年生活。 书桌边上一大摞小说书稿,一翻,触动了我心里的某根弦。我低下头,又祷告说:“天父啊,我刚刚写完了五十万字的小说,求您保佑这部小说畅销,这样我就不用再做这个我不愿意做的事了。” 为小说畅销的事我一连祷告了好几个夜晚。小说先后投了几家出版社。 八个月后,小说杳无音讯,公司里却又有十个人被解雇。 我的祷告转急切。 新年刚过,一月二号,我在咖啡房,手莫名其妙一滑,瓷杯落地,碎成好几块。我眉一皱,无奈地蹲下来捡碎片。我没吱声,心里却犯嘀咕:开年不顺啊! “快,去随便折断点什么。”阿黎过来催我。 “什么道道?”我问,还蹲着。 “祸不单行,破了第二个,就没事了。” “待会儿吧。”我懒洋洋地说,心里对阿黎的建议不是特别感兴趣。只听咔嚓一声,阿黎折断了她手里的塑料叉。“懒蛋,我替你搞定了。” 两天后加班,晚上七点我还在公司里。 “这暖气好像不灵了,怎么这么冷!”我的身体一阵发冷卷缩,不由得自言自语了一句。突然听到一阵风也似的脚步声,我一转身,一抬头,发现凯若兰就站在我眼前。她还穿着白天上班时的那身衣服,只是眼神大不相同。她的眼光凶且冷;她的嘴角下垂,眉梢上扬,整个脸看上去像块冰硬的石头。(短篇小说 下 待续) 编不出来的程序 (下) 影视小说 《一天就够》 六十六 较量 为中国艺术批评虔谦专辑而作 影视小说 《一天就够》 六十四 稻田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