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叔叔长得正经帅。他参加过海军, 那头带海军帽,身着蓝军装的英姿我至今记忆犹新。我这辈子会唱的第一首歌就叫《我是一个小海军》;我曾经站在我的小叔叔跟前唱。记得当时他笑着,为我击掌节拍。 然而他不是我这里要写的叔叔。我要写的,是另一个叔叔。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和我没有亲戚关系。 我的童年之乡,是个乡镇,四面都是农庄田原。除了稻麦、甘蔗和各种菜园,小时候我见得最多的农作物,就是蕃薯。我常常跟人说,我是吃蕃薯长大的。蕃薯的藤叶,在今天是号称营养丰富的健康食物,买起来比一般蔬菜都要贵出许多。而在当年,蕃薯藤却是老家最普遍的养猪饲料。年年每到蕃薯藤叶上市时,我家的门口,邻居的门口,那一溜走廊一直通到农贸市场密密麻麻堆满了绿色的一捆一捆的蕃薯藤。每回回想起来,那青味滕香就会生动地扑鼻而来。除了藤香满石廊,还有满耳的农民讨价还价的声音。那些蕃薯藤的价格在现在看来简直贱得可以忽视为零。可是那个时候却是农民们举足轻重的收入之一。农民们为了一分钱,能讲价讲得青筋暴起。 那是文革期间的某一年,我还很小。有一天,突然听见门外有喧闹声。我跑到门口一看,透过高高低低的蕃薯藤堆,我见马路上围着一大群人。止不住好奇,我光着脚丫跑到了马路上去。只见一辆绿色的军车停在路当间,一大群农民围着那军车嚷嚷。不一会儿,车上的司机下来了,一群人簇拥着他走到了农贸市场管理革命委员会那里去。 那农贸市场管理革委会和我家就隔着几间民房,我于是也跟着进去。我进去了,看见一张很大的象乒乓球台那样的桌子。那个解放军司机脱了军帽,放在那桌台上。 边上有几个当官模样的人在和农民商量事情。我听见身边的人窃窃私语说,那解放军压死了农民的一只猪。 一只猪现在看起来不算什么,可在当时,它可是农民命里的肉。我爷爷每月工资四十几元,爸爸妈妈也有收入,可我们都很少买肉吃,因为猪肉很贵。压死了农民一只猪,那话一冲进我的耳朵,我的眼睛就睁大了。 我站在那里,离那位解放军司机就一个桌子那么远。他几乎一直低着头,紧闭双唇;偶尔抬起头来听听身边的“协商”,那时刻我看清楚了他:一张长方形脸庞,敦厚的下巴,忧郁的、敬畏的和谦卑的双眼。 解放军叔叔,看上去都应该是精神抖擞的,斗志昂扬的,勇敢自豪的才对。可眼前的这位,却完全是另外一付样子。 不知道这位解放军叔叔怕什么?难受什么?他难受他不小心压死了老百姓的一只猪?他怕他的连长、团长会骂他?我自问自答。 “哟,这司机怕是要遭殃了。”有人说。 “搞不好还会给开除军籍呢!” 我不知道这个司机后来受到什么样的处分。我只记得解放军方面陪了许多不是,还陪了钱,这事才算过去。 带着这个回忆,我到网上搜寻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个词已经上了维基百科。上面介绍说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最早是1928年毛泽东为工农红军所定的规矩。我一一读过来,包括后来那首著名的歌词,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感动和震动。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每一条每一句,包括它的解释发挥,无不充满了一己的谦卑、自律和对民众的关切和尊重。那种出发点,那种心态,代表的仿佛是遥远年代里的人的精灵,我读起来,竟觉得有些拗口,有些陌生了! 那首歌我曾经会熟唱的,为什么现在竟会觉得陌生? 原因大约是后来一次又一次的新的条件反射的积蓄沉淀,潜移默化,让我的心习惯了另一种表情,另一种脸色。这其中包括我听到的事情:有个大款开车压死了人,塞了点钱就没有事了。 写到这里,我不想作出任何结论,结论让读的人去思考。其实汉语中早有“人心不古”这个词。 这个词本身就包含了一种论断,一个结论。站在这闪亮的、油汪汪的高高仰起的眼睛和鼻子的海里,我特别怀念我的那位解放军叔叔。几十年了,只要一想起来,那一张敦厚的脸,那一付忧郁的、敬畏的和谦卑的眼神,就那么清晰地重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仿佛回到了那遥远的过去,那个农贸市场,那堆满了蕃薯藤叶的石廊,那新鲜得有些发腥的青藤味道。那个时候,仿佛人人都怕点什么。 “怕”,不象现代观念里铨释的那么消极;那解放军叔叔眼神里的那点怕,对我有着特别的魅力。 我好爱那个解放军叔叔。从幼年到少年,我接触了不少解放军叔叔,然而农贸市场边上的那一位,是我永远难忘的一位。他和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有种东西,胜似血缘,让我觉得他和我之间,无论是时间是空间,都离得这么近,这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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