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女花》卷二 28 母女日记

     十二年以后。

　　十二年过去了，十二年冬川和小雪探了十一次监。冬川和杏真这对夫妻，真的就像牛郎织女一样一年一见。只不过，没有牛郎织女相会得那么浪漫和温馨，他们每次都只能隔着窗，在监控下凝视对方的眼睛，看着对方又老了一岁……

　　“怎么样，又织东西啦？”冬川看见杏真袖子上粘着绣线。前几年，杏真还请他带过几本讲解绣花图案的书。　　

　　“嗯。这回是一幅很大的画。”杏真说，“监狱里专门腾出来一小间让我在那儿刺绣。这回真挺赶的。”　　

　　“饮食睡眠一定要保证，可别跟那次一样。”冬川想起十二年前杏真的急性阑尾炎，还会后怕。　　

　　“我知道，我很注意的。晓蕙姐常盯着我。她说要熬到出狱的那天，身体顶重要。”

　　“她说得对，真高兴你身边有她。我们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牛郎织女。你这头紧着织，林场那边活儿也很重，比拉头牛可是重多了。”

　　杏真一听就说：“你身子底子薄，做什么都要悠着点。另外，不要想着省钱，该补就要补。骨头汤配蔡中医的药炖对你很好——唉，小雪有没有帮你做点事？”　　

　　“她有她的事忙。”

　　杏真不说话了。她多希望自己能在冬川身边照顾他。她又想起了让冬川找个女人这个话头。不过这回她没说出口。

　　林小雪已经长成十八岁的姑娘。她结合了父母的优点，五官秀美，肌肤细润。不过小雪的性格却让林冬川担心。小雪十六岁那年探监回来，问父亲：“为什么妈妈要坐三十五年监牢，而那些玩妓女的男人却一点事都没有？”

　　一句话把林冬川给问住了。女儿从小就没有一个安宁和幸福的童年，而是跟着家里受苦，亲眼目睹了家里亲人的生离死别。上学以后，小雪在学校里经常受到同学的轻视、嘲讽和冷遇。刚上小学三年级时，有一天，小雪噙着泪回到家里。

　　“乖女儿，怎么了？”冬川连忙问。

　　“爸爸，妈妈是不是真的是下三滥的女人？”

　　“当然不是！你妈妈是女人中最好的女人！”

　　小雪没理会父亲刚刚说的，又问：“爸爸，妈妈到底是怎么样的女人？”

　　冬川反问：“你说呢？你记得你小时候妈妈在家的情形吗？”

　　小雪低下头，说：“记得。妈妈总是很忙，她编篮子，捡垃圾。她跟我玩过皮球，拉我出去走路，给我买小儿书……去探监的时候，她总是在我头上脸上摸个不停……可是爸爸，妈妈为什么她要跟别的男人上床呢？”

　　冬川一怔，“谁这么说的？”

　　“燕娥，还有宝治她们。”

　　冬川心头酸酸的，苦苦的。可他没有多少时间和自己过不去。女儿懂事了，正在成长中，要女儿有个正常的心态，自己的心态要先过硬才行。冬川想了片刻，“小雪，听爸爸说，爸爸不会骗你。你也还有记忆的，那时候家里穷，爸爸又病着不能动，你都记得吧？妈妈尽了她的所能来帮助这个家度过难关。别人怎么说不用管他们，你只管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谁也不会笑话我们。”

　　小雪爱自己的妈妈，也相信爸爸说的。爸爸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信赖的人了。她必须在自己的心里建立一种扭着的思路：妈妈是好人，可妈妈进了监狱；妈妈跟别的男人上过床，可那些男人们都安然无事，不需要进监狱。

　　慢慢地，她养成了内向和坚韧的性格。她听父亲的话，刻苦学功课，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各种活动的表现也很好，她想让事实来说话。尽管如此，直到高小的时候，各科老师们还是对她相当冷淡，只有班主任改变态度，终于提拔她，让她当上了学习委员，作文在全年段传念，还推荐到地区去。不过就是因为这个事，班主任被校方叫去谈话。“名额有限，同等优秀的作文，筛选时就应该慎重考虑其他因素。”校长说。

　　“可我觉得小雪那篇《母女日记》不是同等优秀，而是鹤立鸡群。它写法独特，真情实感，非常动人！”班主任力辩。

　　“哪门子的《母女日记》？她的母亲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懂？影响可不好哇！”

　　班主任知道自己无法说服校长，也拧不过校方，只好违心说一句：“是，我今后会注意。”

　　小雪的作文中途从地区布告栏上撤了下来，换了另一个学生的作文上去。

　　小学校园里有棵几百年的老柏树，苍绿的柏叶从那似乎是枯干了的枝干上绽了出来。班主任老师找来小雪在那老柏树下长叙。

　　小雪很郁闷，班主任看出来了。

　　“别难过小雪，吉镇地方太小，人们观念比较保守。将来你考大学，一定要到大城市里去。那里文化比较多元，人们的心胸也相对开放一些。我总是相信，只要一个人努力，不管他是黑五类还是黄五类，总有一天，他一定可以冲破种种障碍，实现他的理想。”

　　小雪记住了班主任的话，那些话多少安慰了她失落和不平的心，给了她继续往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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