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强搀扶着阿信出了鸿香楼。出门前，金姐摘下了阿信所有的首饰、头饰，给她换上了一身厨房大妈穿的侧襟衫和灰布裤。 那双黑布鞋看上去不值什么钱，金姐就没有动到。那位大妈看见阿信的样子很不忍，给她多添一套黑衣裤，一条黑头巾，还有一些女人的东西，一起打了一个包，又帮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好好的姑娘，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个样子哟！”她同情地叹息道。
出了鸿香楼，阿信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天黑了，不过路上还是有一些过路人，他们盯着阿强和阿信看，走过去了还回过头来瞟一眼。阿强有些难为情，硬着头皮扶阿信走着。奇怪的是，过了鸿天巷没多久，阿信嘴里不哼哼了，只是脚一拐一拐的，好像哪条筋给伤着了似的。“阿信，你脚怎么了？”阿强问。 阿信猛咳了几声，没有回答。 到了磨坊，阿强先带着阿信去见许荣叔。许荣叔这时正眯眼翻着古书，嘴里绕来绕去哼着“陈三五娘”，一个抬头赫然见阿强和阿信，嘴里的南音嘎然而止。 “阿强，这位是谁？”许荣叔一眼就看出阿信不寻常。 “她是，是……”阿强竟然不知道怎样和许荣叔介绍阿信。 “她是鸿香楼的人吧？”许荣叔索性一语戳穿，“娇贵小姐怎么到了这乡下地了？”许荣叔上下打量阿信，注意到她身着粗布衣衫。 “她叫阿信，她生病了……”阿强好不容易把话语理顺了一些，“我看她挺可怜的——对了，许荣叔，她是打从北方下来的——就说我们这儿有个黄医师，要不我带她去给黄医师看看。金姐就让我把她领出来了。” “她生的是什么病？”许荣叔一双眼睛在昏晦不清的油灯前闪着光。 “她，她是这个……”阿强指了指脑袋，一脸的难为情。 “你是说她疯了？”许荣叔一下子站了起来，打量了一下阿信，很快又转向阿强，“阿强我问你，你带一个没人要的疯女人回这里来做什么？” “阿信她，她没有那么疯……” “疯就是疯，什么叫没那么疯？一个窑姐多贵，金相玲是什么人，不是大毛病，她会放人跟你走吗？” “她没放人哪，”阿强争辩说，“金姐说了，等阿信病治好了，还得回鸿香楼呢。我是想，人出来了，到时候……” “阿强，人说你傻，可也不能傻到这个份上！金相玲做的是保赢不亏的生意。你是谁？随便接过来一个疯女人。就算她病能好，你能要她吗？她的卖身契还在鸿香楼那里呢！” “这样啊，要不……”阿强一下子没了主张。 “你把这个疯女人给我送回去！我许厝磨坊成什么地方了！” 主人不乐意，阿强能如何？就在阿强百般无奈地拉拉阿信的手，准备往外走时，那阿信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许荣叔的脚下。 “阿信，你这是怎么了？”阿强大吃一惊。 许荣叔也颇感意外，“你干嘛？” 俯身地上的阿信已经有些泣不成声，“阿信给许荣叔磕头了！请许荣叔可怜阿信，不要把阿信赶出去……” 许荣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你没有疯……” 阿信俯身轻声说：“阿信不疯。” 阿强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阿信，又看了看许荣叔，不知所措，这样的情况对他来说太复杂了一些。 许荣叔道：“起来吧，起来说话。” “阿信谢过许荣叔！”阿信起身，阿强连忙搀扶。 “你没有疯，为什么要装疯？”许荣叔单刀直入问。 阿信慢慢抬起头来，看了许荣叔一眼，重新又低下了头。“因为不这样，我一辈子也没有办法离开鸿香楼。” “我猜也是。”许荣叔回道。“问题是，你这样装疯要装到几时呢？”他继续说，“金相玲是个厉害的女人，鸿香楼在镇上满有势力。依我看，你还是趁早回去吧。” 听了许荣叔一席话，阿信露出了惊慌的神态。她一边使劲摇着头，一边往阿强身边靠，“那里是火海，我不能再往里跳了。” “是啊，”阿强抓住机会站出来帮腔，“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好再回去呢！荣叔，求您可怜阿信，也看在阿强的份上，帮帮忙吧！”许荣叔是阿强的依靠，他相信，许荣叔总能有办法的。 许荣叔又点起了烟斗。他吸着烟，一句话也不说。阿信和阿强不安地对视了一下。 唉，能怎么办，谁让阿强是自己关心的长工呢！许荣叔的眉毛抖动了几下，他抬起眼帘来，对阿强说：“没法子，你让她住到老五那间去吧！” 老五的房间是磨坊、阿强的蜗居以及许荣叔的大房子之间的一个隐蔽房间。老五走了以后，另有一个长工在这里住了一小段时候。那个长工和老婆不和，有一次和老婆吵了一架后，竟吊死在那里。那房间从此再没有别人住过。许荣叔不大愿意去碰那个地方，总觉得它有些不吉祥。现在阿信人就在这里，眼看着没地儿可去，许荣叔左思右想，也只有让她去住那间。一来它比较偏僻，二来，阿信已经都这样了，房间吉不吉利，就看她的造化了。 阿强和阿信一听，四只眼睛同时放出了光。前几天许荣叔还应承过将那个房间让给阿强成亲用，现在给了阿信，阿强的心高兴得跳了起来。 阿信又是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许荣叔跟前，两手着地，不住地磕头，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恩人大恩大德！感谢恩人大恩大德！” 阿强也过来称谢：“许荣叔，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您哪！” 许荣叔摆摆手，“不要说谢了。你们还是小心一点，阿信你还得要接着装疯，不然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阿信连连点头，“许荣叔，我知道，我知道……” 那天夜里，阿强临时帮助阿信把老五那个房间稍微整顿了一下，阿信总算是有一个地方可以躺下身来了。她眼睛凝视着阿强，真心说了句：“感谢阿强哥！” 被阿信称哥，阿强脱口应道：“阿信妹，你我就不用客气了。” 阿信累极了，倒头便睡着了。阿强一边帮她把被子盖好，一边嘟噜道：“你还真够可以的，竟然出了装疯这一招！” 一出老五房门，就见许荣叔站在那里。“荣叔，怎么还不歇息？” 许荣叔站在夜色里，低声对阿强说：“我告诉你，阿信在这里，你可要检点一些。” 阿强赶紧应承：“荣叔，那是当然，我一定检点！”
上集：
下集：《无房》07 磨坊对峙香楼（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