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登山日記》駱英著,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1年10月
7+2,詩和生命的合一
一
我捧着這部詩集,她沉甸甸的,仿佛凝聚了世界七大高山的重量。她紙質古樸,裝潢恢宏典雅。每一輯里一幅幅珍貴的圖片和那一輯里的詩句交相輝映,互為演繹。
我的心充滿了歡喜、謙卑和崇敬。
翻開這部573頁的詩集,一頁頁讀下來,一幅幅看下去,我不知道我是被駱英十度征服世界最高峰的壯舉所震撼,還是被駱英一行行來自世界峰巔的詩句所感動。回憶讀雲南詩人和慧平的詩時,我記錄下了當時的讀感:“詩和話的界限暫時消失了,或者說,它們水乳交融,天衣無縫。在人心的真諦面前,言語還需要形式嗎?”讀《7+2 登山日記》(下稱《登山日記》),我這種感覺更進了一層:不僅詩和話的界限消失了,詩和行(動)、詩和生命的界限也消失了——它們全都天衣無縫地融為了一體。
八座高峰,十次登頂(駱英兩度登頂乞力馬扎羅,並分別從南、北坡登頂珠穆朗瑪峰);走過南北極點的雪原和藍冰,領略那淘空靈魂的一望無際。《登山日記》最珍貴的地方,不僅在於她用詩的形式,記錄了生命在極限上掙扎搏鬥的細節、軌跡和靈動,還在於她用詩的形式,道出了人向生存基本面和人性基本面全面回歸的真實情景,後者是前者合乎自然的結果。
攀登6000米以上高峰,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更為嚴酷。登山者心知肚明,有雄心壯志征服高峰的同時,必須要有永眠山上的勇氣和心理準備。《登山日記》頻頻寫到死亡,寫到登山者那措手不及而又從容面對的悲壯時刻,頻頻涉及登山者與死亡的“親密關係”:
死亡者屍骨每消亡一寸
大山的岩石就多了一分
山友
是一個尚未死亡的夥伴
在山峰上走
我們排着隊死亡 (山地遐思)
人在七、八千米高峰,和死神較量就是生命的存在方式。說存在方式太抽象,駱英用詩句把它具體生動地展現了出來:
梯子翻了,詩人的身軀向着萬丈冰縫的深處墜落,那一刻里他萬念俱灰;詩人像蛇蜥那樣纏住梯子的片刻間,世界像死了過去。
氧氣罩壞在8000米高峰,剛剛還自以為跨過了天堂門檻的他頓時像墜到了地獄的邊緣。一切都在迅速模糊,跟着來的念頭就是:糟了,這一次可能下不去了!50秒決定是生是死,急中生智自救活回來的他,看見每顆星星都濕着眼睛。
不僅僅是生動的驚魂記錄,更是無與倫比的雪峰搏擊的詩歌大意境。不僅僅是意境,詩人還用擬人的手法(星星濕眼)表達了生死轉換給他帶來的深切感動。
《山上的滑落》是一首不朽的登山詩章:
登頂下撤的路線是魔鬼設計的
它讓你感到活着下來是一種幸運
在雪霧滑起時你就突然想到死亡
邁出腳步需要向全世界宣戰的勇氣
在我踩空滑下雪坡時
我突然聽到山谷中許多大笑
我想這應該是死魂靈們幸災樂禍
要知道冰天雪地中它們太少樂趣
我把雙臂深深插入雪坡中
緊緊拉住雪中什麼東西的衣襟
停止滑墜後我聽見所有人憤怒的詛咒
管它呢 我爬上來繼續走我的路
在雪坡上留下來一個大大的問號
登山者本來就有一百種死法
在死去時又站起來是第一百零一種
《登頂之夜》是另一首動人傑作:
雪夜,我走向世界之巔
在世紀的黑暗中一步步上升
冰川在遠山中被怪鳥撕裂
我慢慢地走背着沉重的靈魂
仰望黑白堅硬的巨影
我不斷地報出我的名字
然後我的名字被我踩在腳下
每踩一次就上升一步
這就是踏上人類頂峰的過程
走一萬步就有一萬種痛苦
……
《昆布冰川》則用異常生動、細膩的比喻,描繪出了穿越這片冰川時所見和所感的極端恐怖景象。《生不如死》組詩記錄了九死一生、人思放棄的種種“案例”。如在突擊登頂時遇上暴風雪,登頂者像一條被速凍的魚,臉麻木得無法分辨任何東西,“冰爪”再也挪不動一步。“在你詛咒自己時淚水流下來了”……
《我靜靜的觀察我的四肢》寫詩人如何看到自己的四肢變成獸爪,它們只想抓住岩石、繩索或是其他任何可以保住身體不下墜的東西;他看到了此刻他和熊、騾子及氂牛的相像。這是人在極限挑戰面前向生存基本面回歸的一幅生動圖景。
二
《登山日記》用同等感撼人心的詩句,寫出了詩人在雪原、冰川和絕壁面前,在狂風、雪暴、冰凍、缺氧等等情況下,人性的涅磐和回歸。
首先是敬畏。在浩瀚無邊的宇宙和變幻無窮的大自然面前,人的偉大是相對的,渺小卻是絕對的。敬畏心是真切感悟到自然之龐大威嚴和人之渺小無常後的自然心態。在他和上帝之間,詩人把自己形容為上帝的跳蚤,隨時可能粉身碎骨。詩人因饑渴難忍吃了一把山雪,而後腹中疼痛,因此意識到這山雪是上帝的財產。“我以書面的形式向上帝懺悔 / 保證再也不碰上帝的財產”(《上帝的雪》)。幽默的字面里蘊含着虔誠的敬畏。
第二是謙卑。上次在洛杉磯見駱英時,就感覺他是一個非常和藹謙虛的人。作品朗誦會上他多次提議朗誦海外作家的作品,因為海外作家有海外作家獨特的經歷和感受。“我又一次站在了人類的頂峰 但還是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 我注目群峰時 群峰仰視我但我知道那不是敬仰”(《淚別珠峰》)也許有人會說:一個征服最高峰的人卻又是這麼樣的謙卑——不,應該說一個人征服了世界最高峰,所以才如此謙卑。
第三是感恩。感恩和敬畏、謙卑心態相關聯,這三心是一個和諧的整體。《在阿空加瓜祈禱》、《阿空加瓜頌》等詩里,都體現了詩人這麼樣的一種整體心態和情懷。2011年5月從北坡登頂珠峰下撤後,作者跪下來“向珠峰磕了三個頭,感謝聖山將我放生。”那張歷史性的照片整頁鑲嵌在《珠穆朗瑪峰》篇章開頭。
第四是平淡。在後記中作者寫道:“到後來就不哭了。那是因為,已經喪失了成就感,征服感以及欲望感。由此帶回山下的,帶回都市的,是一種自然、坦然以及自信、從容。這是山神允許我背回來的東西。”
第五是對自我的清醒認識。八千米高峰,靈魂都飛不過去。千里寒冰,令人甚至會懷念蒼蠅。在大自然中經歷饑寒交迫和孤獨、艱險、絕望……詩人體驗到了人和動物在生命基本面上的共性,看到了一個“不過如此的我”,也看到了自身的污穢處,渴望一種與自然親近和諧的返璞歸真。
走在雪的天地
你才會感到自己的骯髒
從荒涼的山上走向都市
就像狼靠近人群
攀登山
只是一種動物的爬行 (山地遐想)
第六是自己和他人的關係。
駱英在洛杉磯作品朗誦會演講中談到了登山過程中他曾經幫助過另一位山友。那幾乎是等同於落水時把救生衣給了他人。《登山日記》裡無論詩句還是圖片,都對山友之間的情誼多所反映。比如《山上的中國人》,《關於死去的俄羅斯人》,《致山友吳文洪》,《旺加隊長》等等。許多和山友有關的文字是鑲嵌在詩歌中的,如《雪景與死亡》寫到一個得了雪盲的25歲美國登山者如何向世界告別、從容就死的慘烈情形。另有《悼7790營地韓國死亡山友》:
你像上帝的孩子躺在7790
以及山鷹從不飛過你
在我獻上一條哈達時 我也單膝下跪
因為 山友 我們從不分生死以及國籍
《登山日記》也用親切的筆觸描寫與不少地方土著居民的際遇:從大娘,到姑娘、男孩等等,給這部詩集增添了獨特的人文景觀和價值。不僅如此,詩人對動物也同樣懷有一顆溫柔悲憐的心。比如《向騾子致歉》、《黑狗》、《地上的北極狐》等等。本書後記有這麼一段話:“還必須感謝那些氂牛、騾子,以及山上的烏鴉、雪雞、小鳥們。它們都是我登山生活的一部分。”粗獷、原始和險惡的環境,還原了蠻荒時代人的本真,凸顯了人的善性。
《淚別珠峰》這首詩可以說是以上所述種種基本心態的集中表述:
我又一次站在了人類的頂峰 但還是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我注目群峰時 群峰仰視我但我知道那不是敬仰
我從芸芸眾生而來 並不能因此而脫胎換骨
即使是我超越了死亡孤獨和瀕臨絕境的痛苦
我向一切都問好 因而從此我會熱愛一切
我不再預測未來 因而從此對未來無比敬畏
我將從此告別一切巔峰 甘願做一個凡夫俗子
我想我從此會在這個世界上慢慢走 讓我的靈魂自由乾淨
當風雪和恐懼終從記憶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後 我將歸於平淡
珠峰 今天請允許我因為告別而在頂峰為你獻上一條金色的哈達
第七,信仰。挑戰極限,穿梭生死,沒有信念是不行的
對母性的依存是人的本性之一。《登山日記》裡有許多地方寫到母親,顯示了對母性的愛和依賴。《納木錯的母親》:“夕陽划過時我並不想看清什麼 / 我只想捧一碗母親的米粥”《喝茶》寫到在藏族大媽的茶館裡喝茶:“他們說甜茶是神山的乳液 / 我想真好 我的媽媽一定會保佑我平安登頂” 在冰雪高峰,世界實現了大一同;在詩人的感受上,每位年長的母性都是自己慈愛的母親。母性的慈善和愛里似乎自然地包含了吉利祥和,也因此成了登山人的一個信念圖騰。“不能輕易喊媽媽 / 那是在山上絕望時的名詞”。(山地遐想)
祖國是另一個圖騰。作為五零後,詩人身上保留着那個時代祖國留給他的深切印記。《向上 向上》,《五星紅旗》,《要出發啦》,《感謝中國移動》等詩章都顯示了和祖國的互動在詩人艱苦卓絕的登山生涯中起着舉足輕重的作用,在風掃雪涌的高峰上給了詩人堅強的支撐。《關於中國》、《關於祖國》、《關於祖國的定義》等詩寫於登頂歐洲最高峰厄爾布魯士峰期間。從高度講它高處不勝寒,從距離講它離故國遙遠。詩人因着登山的體驗,對祖國有了獨特的感悟。“祖國,我對你沒有任何想象”,他對祖國的所有情感,來自具具體體的極高處和極遠處的征程和歷練,真實感人。《關於登頂》是這方面的傑出詩作:
在頂峰我躺在了冰雪上
想象着我躺在大地的乳尖
風不知方向地四面八方吹來
風中 我高舉起我的五星紅旗
千辛萬苦我把祖國背來
此刻我的祖國離天堂最近
看不清母親是否向我招手
頂峰是一個回到母親懷抱的地方
想象着天邊一條炊煙裊裊升起
祖國在清晨伸展着懶腰
我的愛人推開了門窗凝望
頂峰上我的熱淚開始流淌
山本身也成了詩人敬畏和依偎的對象。《登山日記》裡經常提到“山神”。山在詩人的感受里既親切也威嚴。親切到如戀人:“告別一座山峰 / 像告別一個戀人”(山地遐想),威嚴到它掌握着詩人的生死存亡。對山神也好,對上帝也好,詩人那樣的一顆敬畏心不一定就是信仰,但是它們絕對增加了詩人靈魂的硬度。“念經日 我清理完靈魂又開始清點裝備”,沒有這樣的靈魂儲備,是應付不了攀登過程中種種絕望的。
三
在洛杉磯中美作家作品朗誦會上,駱英謙遜地說:“我的詩,大概就是二、三流詩吧。” 二、三流詩?我不知道怎麼界定詩,就像我不知道怎麼界定文學。整部詩集讀下來,我感到,《登山日記》完成了兩道穿透。首先是生命(雪山、絕壁、冰川、茫茫無際、做愛、生死、浸透了血和雪的襪子……)穿透了詩歌,而後是詩人用詩歌穿透了生命。完成了這樣的兩道穿越,詩人完全實現了詩和生命的合一。寫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來詩人達文的一句話:“寫詩而不被稱為詩人是罕見的福份。”罕見的福份,也是罕見的境界。
《登山日記》,直面慘烈的自然具體,也捕捉寰宇的溫柔細節,意境悲壯而又溫馨,想象奇偉而又平凡,擬人、比喻、哲思交匯,行詩古樸、自然、悠揚。《登山日記》以“莽崑崙”的高聳雲天襯托人的偉大和渺小;以粗獷、堅強的蠻荒挑戰異化、脆弱的城市。完成7+2的登山家全球只有14人;而這14人中又只有駱英在高山寫詩、誦詩。填補吉尼斯空白並不一定就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詩人以堅強的意志和驚人的毅力,把他的登山、他的洗禮和信念,還有那五大洲最高峰上說不完的山友故事,演繹為一行行詩句;把可親可敬的大自然和裸露在大自然面前的人性幾乎是不折不扣的呈現在世人面前。
在眾多描寫嚴酷的登山探險的詩章中,《厄爾布魯士隨想》中的《關於無題》是一首難得一見的柔美幻想曲:
慢慢地我看見雲團把山峰圍住
她們像一群舞女變換身影
山峰在等待夜晚後的什麼
一條紅色的紗巾圍在他的脖上
鳥雀們向雲團中一隻只飛進去
卻看不見任何一隻飛回來
風從河谷向上升起
像奏樂的琴隱隱有聲
我的心靈一層層靜下來
我知道那座山峰其實是我的女神……
放飛神秘的想象,思緒如雲團一般輕柔如紗,變換莫測。這首隨想曲如琳琅的彩玉滾過厄爾布魯士風光綺麗的峰巒。
《登山日記》的封面上是一架無頭的騾子遺骸(哦,我想起了斷臂的美神維納斯),這是詩人在南美最高的死火山阿空加瓜峰上攝下的。《騾子的死亡》二章,充滿了詩人對一生艱難負重的騾子的極端悲憐和由衷敬意,叫人讀了心顫。
夜晚 被拴在荒野的木樁上
我常聽到它們的半夜悲鳴
我知道 那是山夜過於寒冷
那是它們心中過於痛憤
我寧願想 這是騾子的轉世方式
下一回 它做山友我做騾子
……
男性無堅不摧的陽剛體魄和性格,女性細膩的體察和溫柔的愛心,在詩人駱英的身上完美同在。在阿空加瓜多石的山坡上,騾子一定給了詩人很多入骨的感撼,所以才有了那個封面,所以才有了那許多關於騾子的字串。
這,就是文學了;這,就是詩了。
2013年10月筆者和詩人駱英相聚於洛杉磯
最後,我們將不再流亡
轉載:台港澳地區暨海外華文女性詩歌:在不同的詩意空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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