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读画记 人生这一路,无论轰烈也罢、隐逸也罢,到底是要生几场病,有些愁苦的。倘能在这段路上,喝一点酒、看一点山水、与好的女子谈场恋爱,便知足了。要我来看,一年四季皆是美季节,皆不可被烦恼辜负了。秋天看落叶,冬天看雪,春天看花,夏天可以来听雨的。若夏日一时无雨,于树荫窗下,赏几幅画,倒也真不坏。 徐贲与《溪山图》 一场病后,赏得的明人第一幅画作,便是徐贲的《溪山图》。 在我收藏的这册画卷中,明朝卷的第一位画家便是徐贲,而收录徐的画作,也只有一桢《溪山图》了。仅从《溪山图》的画法来看,绝少能看到徐贲画的独特个性。画山法大类董巨。比如,坡势低缓温柔,披麻皴的运用等,都显出董巨的影子。而在画作的构图与画中树叶的点染上,又得黄公望笔墨多些。其实展开画作的第一眼,我竟要将它认作是黄公望的作品了!只是在用墨上稍显浅淡,笔法也没有黄的劲健。 徐贲,字幼文,号北郭生,川人,洪武中间官河南左布政使,后以事下狱死。一生也可谓荣辱不平。其作《溪山图》,轴·纸本·水墨·纵67.9厘米·横26厘米。所绘山景,可分左右二部分。右边由近及远,山势渐次走高,山脊相连,如若苍龙,山间簇点松木,淡墨繁墨相间;左边山,只取一角,披麻长皴。山谷间杂有亭台楼阁,树木繁衍,还有涧溪流泄,木桥隐隐。画远处树木杂生,茅屋几间,树下有人,一派清凉幽静气氛。纵观整幅画作,用墨偏淡,山色素浅,构图反复曲折,层次深远,但难掩其笔墨稚嫩之气。 朱端的三幅画 明人画家中,以我拙见,除却公认的“明四大家(沈周、唐寅、文壁、仇英)”外,其他诸家多习宋元画家古风,画作中满是前代技法,这其中较为突出的代表,一是王谔,被明孝宗赞为“今之马远”的,另一个,便该是朱端了。 朱端,字克正,海盐人。少贫,以渔樵为生,孝宗十四年进士。宗正德间以画士值仁智殿,授锦衣卫指挥,钦赐“一樵”号,工山水、人物、花鸟。花鸟学吕纪,人物习盛懋,山水宗马远并有郭熙之风。 我这次赏玩朱端的三幅画页分别是:《烟江远眺图轴》、《秋船图轴》和《山水图》。 《山水图》在构图上取法马远,在画法上仿效郭熙,在一些具体物象的勾勒上学自李成。比如,树枝如蟹爪、山石皴染若卷云,是李成法;画面意境深远高阔,是郭熙“三远法”;而画作的对角线构图,则是马一角之常用。画面上的渔翁小船,透露出的闲适隐逸之气,又分明有元人吴镇的意趣。 《秋船图轴》在构图上是“一河两岸”的布局,河远岸一带平山,逶迤连绵;河远岸岩石并列,杂树相加,芦草丛生。一船之上,有文士仰面赏景,有船公抱头曲膝睡眠,一派销闲逸远之气,颇有元人画作之风气。 《烟江远眺图轴》画面左上峰峦高耸,下面是一平岗,平岗之上树木蓊郁,树下有二文士相对清谈,一童侍立。画面右边一痕远山,几只小船,桅灯丛起,一座村落,房屋隐隐。一架木桥连通江心岛屿,一老一幼步行其间。整幅画作意境开阔辽远,有郭熙之笔意。 明代三位知名花鸟画家 明代有三位知名花鸟画家,依次是:边景昭、林良、吕纪。 边景昭画在画法上有黄荃风格,比如都是工笔重彩;在立意上有徐熙笔意,皆显尽富贵气象。画评者誉其:“善画翎毛花果,花之娇笑,鸟之飞鸣,叶之反正,色之蕴藉,不但勾勒有笔,其用墨无不合宜,宋元之后,殆其人矣!”我这次所赏边的画作为:《三友百禽图》。 《三友百禽图》是一幅充满喜庆、吉祥、热闹与欢快的画作,明显透露出富贵气象。画作在构图上有南宋马夏之风,即画中景物松竹梅与坡石均聚中于左边,形成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这种构图法,不免让人忆起马远的名作《梅石溪凫图》来。坡石与松竹梅之间,穿插点缀了诸多鸟雀,或飞,或栖,或啄羽,或相唤,千奇百态,形姿各异。而右边以一只灵飞的大鸟相映,不但达到了画面的视觉平衡,并且显得生机盎然。 林良画风,虽有工笔之细腻,也有放笔之墨趣。我们知道,在明画坛上有“吴派”与“浙派”之说。据我个人浅见,吴门画家自沈周、唐伯虎始,画法上多有“文人画”风习,即有放笔写意的墨趣;而浙派画家自戴进、吴伟始,画法多源于南宋马夏,规整严谨,工笔细巧,法度颇严。单就林良之笔墨,工笔精巧之余,稍有放笔之趣,笔势虽也奔放遒劲,但也中规中矩,法度严谨。比如,他的画作《溪岸鸬鹚图》便很好的说明了他的这一画风。 《溪岸鸬鹚图》,在构图上隐隐用对角线法,虽说景物分配不太平衡,比如画家将两只巨大的鸬鹚与芦苇、岩石均布置于画面右下,而左上边只有一只飞鸟相映,但正是这样的布局,尤显得艺术上的大胆尝试,而那一只劲飞的鸟用笔细致,线条劲健,相比于鸬鹚的放笔来言,一工一写,反倒相映成趣,颇值玩味。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画作之中那几条细劲的苇叶,以书家之笔写出,勃勃生机里蓄含文人弄笔之雅趣。 吕纪画风,起初效从林良,后受边工笔影响,也有笔墨情趣,也有工笔重彩,遂形成以工兼写,以工为主的花鸟画新风。试赏析他的画作《花鸟画》。画作之中雀鸟皆用工笔写出,或张翅奋飞,或昂首鸣叫,而花也是工笔重彩绘就,颇有装饰意味,又透华美喜庆气象。而树石之法,便用粗笔勾勒,简练雄健,张显野逸。 明代写梅四家 这里所说的写梅四家,并非画界公认,而仅是我个人所能读到的明代画梅花的四个人物,即:陈宪章、王谦、陈继儒与刘世儒。 一,陈宪章,名录,号如隐居士,浙江人。能诗、善画,尤精写梅。写枝画杆苍劲秀逸,笔意儒雅,往往以月色相加,愈衬出梅花清洁。这次我赏他二幅画,一为《玉兔争清图轴》,二为《墨梅图轴》。《玉兔争清图轴》,梅杆写法,粗放遒劲,笔墨雄健,而细枝疏密有致,用笔直细俊雅,繁花覆落如嫩雪,绽起似白蝶,一轮冰月之下,满绢清寒,冽香散逸。观图良久,不禁口占打油一首,——读陈录《玉兔争清图轴》有感: 苍杆劲枝绽细雪, 暗降清寒升冰月。 满眼望过周身凉, 一缕勾魂梅香冽。 《墨梅图轴》,此幅较前幅,在杆枝用笔上更加苍劲雄健,所写梅花帅气清爽,尽透傲雪生机。 二,王谦, 字牧之,号冰壶道人,浙江人。所写梅花,清奇可赏,有苍龙出岫之势。他的墨梅图与陈录相比较,陈的用笔更加遒劲,所写梅花俊拔帅劲,应是“青年之梅”;而王的梅花,杆苍枝疏,似有“枯梅”“老梅”之象。再者,据我目力所限,陈宪章写梅之清气,多以一轮冰月相托;而王牧之却少用此法。这次我所欣赏的王牧之画作是:《梅花图轴》。《梅花图轴》绢本·水墨。梅杆若苍龙盘屈,疏枝横斜,梅花点点。 三,陈继儒。说起陈继儒,我爱的还是他的《小窗幽记》这本书。其性灵的文字,隐逸的情趣,着实羡煞洒家了。相比此书,继儒的梅花,虽也有意态不俗之气,到底还是有些逊色。继儒写梅,用水用墨,梅花以淡墨勾就,风貌洒落,意态萧疏,自然脱出一股超世之韵。赏玩了他的《墨梅图》,知道他的写梅,全是文人情趣,或一枝斜出,淡梅几朵;或凌空逸出,托枝低梢,很有意境。用墨淡淡,格调清新,不画全株,只取一二斜枝,便将清韵勾勒出了。 四,刘世儒,字继相,号雪湖,也是浙江人,也善写老梅。相比于王牧之来言,其梅更老辣,其笔更苍硬。观其《梅花图轴》,梅杆老而不朽,硬朗铮铮,新枝柔细,疏简得当,绽出的梅花,清新自然,细密生动。 明朝那些姓谢的画家 明代姓谢的画家也许不少,但就我可怜的目及来言,较为知名的谢姓画家有:谢晋,谢环与谢时臣。 谢晋,字孔昭,号深翠道人,江苏苏州人,“吴门”画派名家之一。画论者评其山水,师王蒙,造诣既精,得其缈远深意。这次,我所赏其画为《云阳早行图轴》。画作为纸本,水墨,山体浑圆,草木披覆。山间一带晨雾,将山衬得秀美。山脚树林挺俊,短瀑如幔。一条清溪,水平若镜。近景有溪边小路,路上行二人,一老者荷笠骑马前行,一小童挑琴书随后。画图左下角有石或宛转或棱增,苍松几株,枝杆挺拔,松针疏密有致。赏罢此图,吟得一首打油,读《云阳早行图轴》有感: 层峦叠嶂出林边, 一带乳雾若蹁跹。 奇松怪石待客久, 老者骑马童挑担。 读罢此画意不足, 掩卷未了又展卷。 忽然疑作山间草, 荣枯不关溪水寒。 谢环,字廷循,浙江人,喜作山水游,善水墨山水。与戴进等齐名,却陷戴进于不义,致戴遭贬。在我看来,其人品不好。其所写《香山九老图卷》取法历史典故。“香山九老”之雅集,指的是唐武宗会昌五年,胡杲、吉玟、刘贞、郑据、卢贞、张浑、白居易、李元爽与禅僧如满等九老集会于白居易之所履道坊。他们或吟诗或作画,或趣谈或漫步,或赏花或看书,十分浪漫闲适。《香山九老图卷》正是描绘文人雅士相聚的这一盛况。画作以墙头俯视的角度构图,从左到右、由前及后,依次展开。一条石子小径蜿蜒伸延,引导赏者视线浏览整幅画面,独巨匠心。径上石块,细精勾出。竹子枝叶,历历在目。亭子树木杂列,人物分散其间。或仆童或文士,个个神采张显,洒落丰逸,各具特征。这种文人雅士相集的场面,着实引人入胜。写打油一首,如下—— 观《香山九老图卷》抒怀 昔有香山履道坊, 九老雅集自流芳。 今观谢环图一册, 可惜身在菜根堂。 亭子易构树易栽, 白鹤临水也能养。 石子小径我铺得, 雅趣逸事实难访。 尔今汹汹人世间, 为名为利真奔忙。 约谁步出红尘外, 一杯清茶歌半晌? 谢时臣,字思忠,号樗仙,江苏苏州人。画风奔放有气势,落落大方,但稍显韵秀不足。赏其画作名曰《太行雪晴图轴》。大山突起,覆雪绵厚,下临清溪一湾。水边小道行旅匆匆,联队如蚁。暑天读此画,一则凉气袭人,一则热汗涌出。看山与看人不同矣。山静,有雪,寒意透绢;人忙,骑马,行色匆匆。一幅画写尽世态与物象。物象也静也动,世态亦炎亦凉。看罢此画,哼出打油一篇: 赏《太行晴雪图轴》。 大山落雪境尤静, 小径行旅马愈忙。 缕缕寒意透绢来, 点点热汗撒道旁。 深山更深有驿馆, 幽水复幽藏船舫。 山腰之处屋顶白, 清溪之滨石头凉。 一冷一热是人情, 亦静亦动大千样。 读罢时臣山雪图, 了悟红尘解愁肠! 明朝那些人物画家 说起明代擅画人物的画家,那是多得很。 这里且不谈山人画中那些人物的写者,也不谈著名如唐伯虎者,只说一些不为普通百姓所知、并以人物画为最工的明代画家。据我目力所限,有如下几位:刘俊、杜堇、宋旭、丁云鹏和李士达等。 (一)刘俊,字廷伟,工人物、山水和界画。赏他二幅画:其一《仙人像轴》,其二《三仙戏蟾》。《三仙戏蟾》轴,纸本,设色。效马远之法,构勒出人物活动背景,那便是,以一枝松斜出和一角岩石与水岸构成相当密闭的空间。三位仙人,或吹笛,以撩蟾起舞;或抛袖,与蟾并舞,或嬉笑戏蟾。此蟾也似闻笛声而知雅意,跃起身子,作跳舞状。仙物共乐,情趣无限。《仙人像轴》,绢本,设色,是一幅仙人戏猫图。所绘白猫黑尾,攀附于岩石之上,所画岩石只构一角,有宋马远之风。背景为一古木,枝叶披垂,树下聚四位仙人,视猫戏猫,形态各异,情趣毕现。四位仙人风神迥异,赤足者尖鼻突嘴,坦肩躬身,头卧金蟾,腰系葫芦;戴冠者脸庞丰圆,眉开笑眼,挥袖戏猫,似闻叱声;系方巾者背立斜视,手展书卷,背葫芦者抑面逗猫,手掌朝上,似唤猫下来。整幅画作情趣盎然,以静写动,栩栩如生。 (二)杜堇,曾试进士未中,便绝意仕路。写诗,作画,最工人物。所绘人物,与刘俊不同,也不同于北宋王居正。王居正所写人物,多为乡间市井;刘俊所绘则多神仙;杜堇之画人物,常为文士或隐者。众所周知,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也画文士。然而,杜之所画又与顾恺之所画不同。顾画人物,人大于山,人是绝对的主角。杜画人物,人虽然是画中主角,但却是在山水物事的背景之下而写,所以杜画中人物,是融于山水自然之内的。欣赏杜画四幅,依次是《人物山水图》、《东坡题竹图轴》、《伏生授经图》和《陶潜吟诗图》。 《陶潜吟诗图》,纸本,墨笔。以宋人笔法写出孤松山石,淡墨疏简,其意洒落。陶潜行吟,执杖儒巾,冉冉徐步,衣衫飘飘,丰神不凡,潇洒放逸。《伏生授经图》轴,绢本,设色。描绘的是汉臣晁错向伏生求经的故事。整幅画面,描摹工整,设色清雅,丑石古拙,植物嫩拔,伏生老态龙钟,精神矍烁,两侍女或立或坐,姿态温婉,神情安静,一律侧面向着晁错。而晁错伏于案前,展开长卷,一边细听,一边录记。《人物山水图》轴,绢本,设色。水墨山川正面绘出,有范宽笔意。苍松劲直,枝叶疏硬。松下写一白衣文士,头面微仰,意态洒脱,美风度。《东坡题竹图轴》绢本,设色。构图写石有马远笔法,劲竹几杆,摇曳生姿,设色清丽,意境不俗。东坡宽袍大袖,娥冠长髯,风度洒逸,一手捏笔于修竹上题诗,边有书童捧墨侍立。另有一老者,一孩童,凝视竹上题诗,神情专注。整幅画作,清雅脱俗,尽透文士意趣。 (三)宋旭,字初阳,浙江人。工山水,善人物,精于八分书。赏其《达摩面壁图轴》。此图为纸本,设色,所绘达摩丹眼鹰鼻,通体红袍,打坐洞中,苦行修禅。洞中涧溪流淌,水草丛生,气氛幽冷枯寂。整幅画作细细观来,人物着红,恰似一团烈火,而所处环境冷漠冰凉,便衬映出达摩一心向佛,其心炽烈虔城。 (四)丁云鹏,字南羽,号圣华居士,安徽人。工山水,也善人物。人物白描师法李公麟,设色学钱选。钱选设色淡雅,公麟着重写生,造型准确。云鹏二者兼容,自成风格。读其《漉酒图》。此画为纸本,描写的是陶渊明与童子漉酒时的情景。画作可分三部分,主体居中。上部绘三株高柳,一方丑石,以一簇稀疏散淡的菊花隔开。主体部分,写陶渊明与一童子对坐漉酒,另一童子正捧坛倾酒的情形。所写陶渊明坐虎皮之上,散发脱巾,仪态洒落,丰神不羁。下部有一案几,上置酒器,食皿等。设色清雅脱俗,线条流畅细轻,人物形象逼真,观之可亲。 (五)李士达,江苏人,隐士。赏其《三驼图》。画中三个驼背小人物,作揖笑答,憨态可掬。最可读者是画上钱允治的题诗:“张驼提盒去探亲,李驼遇见问缘因,赵驼拍手哈哈笑,世上原来无直人。”可谓讥世之深。 2009/6/20晨于支颐窥月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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