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园 故宅有两院,一个在东一个居西,我们分别称之为,东院和西院。 东院植樱桃、腊梅、地上长草;西院却是石板漫地,少树,只在水井边栽几杆绿竹、种一架盘虬的葡萄。两院,我皆爱,然尤喜西院。这是因为,西院之西有处废园呢。所谓废园,其实并不大荒废过,只不过用途常变,有时是林子,有时为菜园,有时又当作圈养鸭、白鹅与小鸡的园子哩,然因其方圆大小不尴不尬,一直没能构房建屋,故被母亲奚落为,废园。可我认为,这恰是废园的好处。这一点美妙,若比之于吃饭,就是正餐之余用些点心;若比之于创作,便是写长篇小说之余制些诗词散文之类;当然又好似一场漫长旅途之暇坐在树荫下的青石上小憩,——如果在房里住腻了,正可以走出去看一看废园。 儿时的废园,原是片树林。林子当然不大,树木自然也不繁杂,十来株白杨与二三棵椿树而已。春天来了,白杨树爆出翠绿的叶,起初如一树小耳朵去倾听着风声;慢慢叶子长大,大若巴掌,清风起来,它们就热烈地鼓掌,树下便见热闹,这一株那一株嫩草,拱出头;这一行那一行蚂蚁,来来往往;而那些麻雀或三两只鹁鸽,斜剌地飞抑或一头栽下来,“叽叽”“咕咕”叫几声,小头一转,小眼睛一抡,两只一起翩翩飞起,又低低旋下来。椿树的叶子,宛若一枚枚小耳环,挂上枝节,那么薄,颜色是橙黄,风一摇,落下串串脆响。夜来了。坐在小林子里面,任风细细吹着,间或会有肥肥的虫子掉进脖子里。当然最妙处,还是春阳的午后,嫩嫩太阳如河边温润的鹅蛋,椿树下,“花姑娘”成群成群飞。外壳坚硬的“气死虫”或爬椿枝上或躲树根部,一律一只压着另一只,不能用手去碰它们,如一碰,它们便浑身僵硬,既便此时,两只“气死虫”也还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情啊!忽然,天下起一场雨,未蜕皮的蝉蛹便爬上树,有些硬的葱绿色表皮包裹着肥胖嫩软的躯体,经过一夜,你再去看,那些硬硬的外壳脱下来,一只一只挂在树枝上,如玲珑的灯笼,而密密浓浓的树叶子里面,便这一处那一处透出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来。这时,我们便取出昔年藏起的一根长竹杆,顶端系一缕马尾,挽个活扣儿,悄悄来到白杨树底下,伸出竹杆去套那鸣叫的蝉。蝉,常常是不容易套到的,“剌楞”一声飞跑了。而那些“瞎头碰”却是容易得到,天黑下来,拿一个空瓶子到树林里,一棵挨一棵去摸树吧,一蛋儿连一蛋儿的尽是“瞎头碰”。有时,还能摸到没蜕皮的蝉蛹,一个个肥着呢。 少年时废园,被家人开辟为一处菜园。外围筑起低低矮矮,豁豁牙牙的土墙,土墙之上,密密匝匝,一枝挨一枝,插满圪针,只在东南一隅留有门扉。初冬来时,园子里种上的那一畦一畦白菜皆扎起头,如裹了绿头巾的小女孩,蹲在地上。这一片芜荽,那一片蒜黄,因为怕冻,也早被笼上了薄薄一层软软轻轻的麦秸,而白白肥肥的萝卜,定是被埋进墙根处的土里,隆起一小丘,单等吃的时候一一将它们扒出。一场大雪无由地飘荡下来。废园的墙篱,一夜之间,如戴上厚厚的白手套很粗壮地竖起,然而究是挡不住野鸟的光临。园子里的雪,也是厚的。那些鸟,就落在上面,踩出乱乱的爪印。此时,正好捕鸟。我们就手拿弹弓,隐蔽在墙边。不大一忽,有鸟翩落下来。它先是转动着头,左右看看,在雪面上蹦几下,好像是很得意的样子,然后架起翅膀紧贴着雪面低飞,直扑那泄露出菜蔬的地方。待它扎下头,一口一口啄食时,我们取出弹弓正瞄准呢,不料它猛然扬首,转眼看见,“剌愣”便飞走了。每到夏天,菜园子就热闹起来。三五一群的蜻蜓或几只婀娜的蝴蝶,在蕃茄架、黄瓜架与肉豆角之上盘桓。有时,蝴蝶一只追着另一只,在架子之间穿梭,恍如两位身穿花衣的女子,在追逐嬉闹呢,或似一对恋人忘情地欢乐着。蕃茄愈发红且大了;黄瓜一根一根坠着;肉豆角也一条条垂下来——多么焦急地等待人去采摘。 有一年,母亲对我们说,你们都爱吃咸鸭蛋,母亲说完这句话,便拾掇起废园。她先将园子周围颓墙扒掉,将那那些扒下的土垫进园里,并在园四面编起篱笆,然后从镇街购回毛绒绒的鸭雏。这些鸭雏,暮春购来,初秋便长大了,一个个肥肥胖胖的,一边嘎嘎叫着, 一边歪着身子走。它们在园子里繁下来一堆一堆白莹莹的鸭蛋,被母亲收进土罐。然后,往土罐里装进半罐盐与花椒水,蛋腌在里面,十天半月时间,取出来几个煮熟了,磕破皮,用筷子一点点挑着吃,真好。咸鸭蛋吃腻了,母亲便在来年暮春买回十多只小鸡来。这些小鸡撒进园子里,细腿小脚,乔乔走开了。“咕咕咕”,我与小妹抓把小米趴在篱笆豁处叫它们。它们撅撅跑过来。黄绒绒的、花斑的、白的、黑的,它们慢慢变着颜色,慢慢长大——“圪答圪答”母鸡往篱笆角处繁蛋去;大红公鸡扇着翅膀飞上篱墙挺起脖子,左右睃视。秋天的树叶,扑漱漱落下来。最有意思是养鹅。满园子的鹅叫起来,一定是有人来了。儿子爱赶鹅下河去。每每回老家,他总跟着我母亲,捏一根芦苇,将一群白鹅引到河坡去。鹅在河里嬉闹倦了,太阳也落山,儿子将手中芦苇一摇,那些鹅就一只跟一只上岸,排成长队,摇摇摆摆回到园子中。我们将木栅门关上,夜已经下来。鹅们挤在一起,在星光下一片白,只是间或“嘎”的叫一声,才起一些些骚动——村街上,早已是静悄悄的,偶尔传过来一二声夜归人的车铃声。 现今的废园,真的行将荒废了。因为,父母远行广州,我也移居京城,一家人好久都没有回去过!——废园将废,胡不归?我决计明天要回趟老家看看故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