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祖母 ——摘自拙作《淡墨小城》
去六月二十五日祖母谢世已有月余,一个多月来,回了趟京城,心情无法平复。 想起下葬祖母之时,亲戚嘱我写篇纪念祖母文字的话,多次握笔,竟难成章。我实在是说不出话来。祖母的逝去,原本人生必然,亲戚和我到底还是愿她长久生活下去,然而念起祖母病痛之状,倒不如去了来得安妥。祖母三年前,跌折腿骨,一直卧于床榻。祖母辞世,究竟是结束了她的痛,于此伤悲之余倒还有些许慰籍,但我不无遗憾的是,祖母去世前,我竟然未能到达床前。 乡下有句俗语,说老人去世前,若哪个儿孙不在榻前,就是不接这个人的力。 意思是说就没享到这个人的福的。我不知道祖母内心觉没觉得享到了我的福,但祖母的逝去,对我来言,却没现出一丁点儿预兆。那些天,我在放鹤斋写一个长篇,累了或不想写时,会翻看别人的书。六月二十五日下午,天积阴云,凉风起来。我从书架翻出林语堂先生的书。看过几页,觉得对胃口,高兴的大读起来。这时,电话响起,妻子过去接了。我有些疑心。因为家里的电话号码仅限亲戚几家知道,平时,很少响动。而今响了。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莫不是祖母病重了? 一忽儿,妻子过来说,是父亲打来的,祖母这两天不怎么吃饭。 我根本没想到,此时,祖母已经辞世,妻子是怕我伤心隐瞒了的。我是有些相信预兆。因为,我是祖母最疼爱的长孙,祖母若病体沉重或辞世能不给我一点预感?原先,祖母稍有些不适,我的心灵或身体便会起反应——有时是心慌不止,有时是周身困疼。去年十二月份,有几天,我心情躁乱,接着浑身疼痛,坐立不宁。那天黄昏,实在坐不下去,便与妻子商议一块儿到河堤散步。刚要带门出去,父亲来电话说,祖母快不行了,速回。我赶忙带上妻与儿子,放大车速,赶回家去。祖母喉节处已隆起一个大包,呼吸相当困难。我一边忙给祖母按摩,一边急拨救护车将祖母送至县城医院。祖母疗治上了,我的心气也不再涨闷,浑身也不再疼痛。 父亲听了说,这是祖母发给我的反应。 然而,这次我却没有一丝感知。 回家的路上,我还与妻子畅谈我那部小说的种种。妻子不言语。天云低暗,一道一道金色闪电,在车前方掉落。风起来了,吹弯路边小树。接着一阵乱雨砸下。雨滴,黄豆大小,淋淋纷纷。而太阳时不时还要挤出乌云来,强的光束很白地剌下。雷声大作。当车行至褚河铺时,我看见路边田里,玉米苗翠翠嫩嫩,一时就想停下车来,走进去好好亲近一下那玉米秧子,妻子说,快回家吧。妻说这句话时,眼角有泪光。我的心倏然慌乱—— “电话里爸到底怎么对你说的?” 妻子没言语。然而,我还没想到祖母竟去世。因为,我没丁点预感,甚至多天来,我从没有此刻这样好兴致。因为那雨,那云彩,那掉落下来金灿灿的闪电,都是这个夏天美好的物什。 可祖母竟是去了。 可祖母竟是午后两点钟已经逝去了!——走进院落,我一眼望见堂屋摆放着一张床,床上躺着敬爱的祖母。妻子,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我没有泪水。我的心出奇地平静。祖母去了,祖母不再受着这生的病痛,祖母走完她生的坎坷与辛劳道路,歇息去了。坐在祖母床侧,我默无一言。父亲走过来说,摁下心劲儿办后事吧。我看见父亲的脸黑瘦黑瘦。父亲黑瘦黑瘦的脸,没有表情。 夜晚,父亲与我去城里给姑祖母家报丧。 姑祖母与祖母,虽是姑嫂关系,但两人一道从北京老家避战乱逃出来,五、六十年来亲如姊妹。她们亲合相待,远乡近邻,几十年来,一直传为佳话。这晚的夜空,半轮明月,静穆皎洁;而一道道闪电,却是不止耀出,映在倒车镜里如燃烧的礼火,又像一条条金蛇,倏忽出现,又倏忽埋没下去。我们一到姑祖家,两个表姑便痛哭起来。她们皆由祖母带大,对祖母可谓感情极深。在祖母病重时,也时常看望于榻前。姑祖年已老迈,喉结一动一动几乎说不出话。最后,姑祖对我父亲说,昨晚她就料到祖母要走了。因为,她说,昨晚梦见我祖母来到她家,对她说了句,你们好好生活,我先回去了的话。 人,果真有灵魂? 我相信,是有的。祖母的灵魂,就是夜空那弯明月。因为,下葬祖母那晚,我分明感觉,是那月亮沉进墓内,埋葬好祖母,回来路上,我又分明觉得有影子跟随,猛回头一望,是片柔和苍黄的月影相随。以后几天,与父亲母亲,天天到墓地,坐在坟边大桐树下,谈说祖母生前往事。其时,我想能在祖母墓地盖间房子,住了进去,然后了却这一生,也就罢了。可是,儿子尚小,且生为人夫,做人的责任还是要尽的,便作别祖母的墓,作别父亲母亲,踏上回闹市的路。然而,自此我究竟心如止水,放下许多事情。后来,只带妻子儿子去到北京,找寻祖母少年青年时代的踪迹。回转后,不意竟大病一场。前几天,我回老家去给祖母过五七。通往去墓地的田里,向前矮不过膝的玉米,已淹没头顶,祖母的坟掩于一片花生棵里,略显低矮的坟头也已经长出花与其它植物来。 2004年8月,于许昌放鹤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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