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伞 ——摘自鄙人拙作小小说集《爱情的扉页》
进城上学那年,我十二岁。 看到教室里摆放着整齐的木桌木椅,我很觉奇怪,——这里怎么不用从家里搬小板凳来?怎么不用水泥板当课桌了?城里的条件真好,我自然高兴,并暗暗感谢父亲能带我进城上学,然而时过不久,我因为处处感觉与城里孩子不一样,就特别尴尬。比如下雨天,同学们皆撑把小黑伞的,而我却是顶着一张塑料布片子来遮雨,所以很有一段时日,我很怕落雨天的。 那年月,一逢落雨天,在乡下顶张塑料布来去,是很普遍的事儿。 大家谁也不笑话谁的。“喂,你到哪儿?——”“走,代销店打牌去!”两个顶着塑料布片子的人相视一笑,便在雨中厮跟着,去村中代销店里了。然而,在城里却不行。我第一次雨中顶张塑料布到学校,一进校门,打伞男生女生看到皆掩嘴笑的,就如一群美丽的长颈鹿嘲笑小山羊。我很难堪,好似一只小鸭子逃避大白鹅群,在一片怪异和讪笑的目光中,我匆匆缩到教室一角,不敢抬起眼来。我是乡下的,与这些城里孩子不一样。窗外,滴哒滴哒复又下起雨来。我惶恐不安:何时,我也能有一把小雨伞?何时我不再被同学们嘲笑? 然而,我终没将这样的愿望给父亲说起,我知道父亲能将我带到城里上学已属不易,我不想再要求学习之外的东西,但又不大爱看别人笑话,于是一个雨天,我没有再顶塑料布去上学。结果当然是那天我被淋得精湿。我悄悄躲在教室后边拧衣裳。串串雨滴溅下来,后排的一个男生就扭转脸,凶巴巴地冲我吼:“嗨!乡巴佬!你这是在干吗的?”我嗫嚅道:“溅着你了?”“眼瞎了!不溅着我才懒得理你!”我被他这句话剌激了,满眼喷火。我怒视着他。他也怒视着我。这时,一个梳马尾辫子的女生走过来,脖子一歪冲那个男生厉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你必须向人家道歉,不然我就告老师去!” 她,就是我们班长小S。 小S,座位在我前面。 她身子很纤弱,肤白,瓜子脸儿的,然而她性格颇好强,学习好,总爱歪着脖子批评人,有同学背后叫她“小辣椒”。因为在乡下没有学过英语,我的英语成绩不好,老师搞“一对一帮辅”,小S便成了我的辅导干部。她真的很认真负责,每每下午自习堂,便扭转身来,教我语法,听写单词。她的胳膊很细,手指修长,左手两指压着书,右手捏着铅笔,听写一个单词打一个对钩儿,但她的身子总坐不直,一直歪歪的,像我家乡河边的那株歪脖柳。有段时间,她要求极严,默写单词有一个错的,便要脖子一歪对我冷冷地说:“罚写二十遍!”,稍有不从,比如冲她翻一下白眼之类的小反抗,她都不愿意,立马去告老师,将我批得一塌糊涂,结果是那个糊涂的英语老师便听信她的话,要我们留下继续背单词。 “我回不去,你也休想回家。” “废话少说!快背单词!”她就趴在我的身旁,一壁做作业,一壁监督我。她写作业很快,然后握起书就要听写,“不行,不行,我还没背完呢。” “这么笨!”她瓜子脸儿一仰,双手往兜里一插,看看我,叹口气。有天,听写单词到一半,我的钢笔没墨水了,“快!换根笔来!” 我停下没动。因为我只有那一枝钢笔。她见我没行动,便将书往桌上一合,脸望着我。 “我,我,我只有这一枝钢笔。” “这么穷!”她说了,回转身去将她的文具盒拿过来,从里边捏出一枝笔给我,“这枝笔,送给你的。” 我看到那是崭新一枝圆珠笔。 也许是这种帮辅关系,小S最看不得我成绩差。 偶尔有几次小考,我的英语成绩跃上去,她见了比我都高兴。当然,若哪次我的英语没考好,她也会比较气馁,放学了,同学们陆陆续续走去,她双手托起下巴,望到我,好似自言自语:“其它功课都很好,脑子并不笨啊。” 我无奈笑笑。 “还笑,考这么差还笑,我看你快没治儿了。”她一生气,身子一撅,回转身就要收拾书包走,“明儿叫老师给你换个辅导生,我管不了。” 经验告诉我,这时,我什么话都不能说的,不管是什么话,都会惹得她真去告老师,将我批得一塌糊涂,弄不好,还要请家长。我怕惊惹父亲的,所以大丈夫能忍,我不再接腔。她乱乱将东西收拾完,却抱着书包坐在位上不动了,好一会儿,她搂着书包,从背后看,她样子很痛苦。末了,她搂着书包回过身来,“英语真的很难学?”她问我。我没吭声。记得那是春四月的一个傍晚,窗外边的那棵桐树,一瓣一瓣掉着紫铜花。一二只燕子,在房廊下雀跃。 当然,小S也看不得我受别人欺负。 她总是如影相随。比如这次我刚与那个男生发生对峙,她就从教室前边走过来。她纤弱的身子气得有些抖,像风中苇子,她脖子一歪,那男生就笑了,“好了,好了,小S,我往后不再这样叫,行了吧。” “不行,你必须道歉!” 结果是那个男生一边答应,一边收拾东西,趁她不注意,笑哈哈跑掉。她瞥我一眼,没理我,兀自走了。那天放学,雨下得更大。因为不是英语辅导时间,小S也随着同学走出教室,撑起雨伞,走了。雨,跟泼的一样,在走廊外形成一道碧瀑。天色,一会儿阴,一会儿亮,忽然茫茫一片白。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起身将其它电棒管拉灭,忽然教室门口闪进一人来。小S!她冲我一笑,一壁抖落马尾辫上的雨水,一壁说:“知道你没走,给,这把伞你拿着。” 我没有去接。 “爱打不打,反正伞放这儿了。”她说罢,气撅撅地穿起绿颜色的雨衣走了。 我看见白茫茫的雨下边,她瘦瘦的,越走越远,很像家乡烟雨溪边的一株小竹子。 2009/9/11,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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