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菲亚米德大杏林 一个人走路,往往会迷失方向。 如此,对目的性颇强的人来说,大抵容易失落甚尔是懊恼,然于我一般情形下无所谓,因为在我实实是很少有那么多目的,即便有,偶尔走岔路,或走错方向,到达另一个地方,我也觉着是不错。因为,我本乃这世间羁客,哪一条路对于我来说皆为迥异风色。何况若一个人走路,心里装着目的,匆匆忙忙,眼睛忽略欣赏,到底没多大意思,至少是无趣。前些天我去美国北部办事,不经意拐错了道,当时就想这世上路哪有什么对错,转个弯或直走,各有妙处。所以,我也就随意行去。不想,车子竟陷进一片一望无际的林子里。 天,蓝碧碧的,被一团云一团云簇拥着,偶尔露出来,宛若白玉兰花缝里透出来西洋女子的大眼睛,又如雪花掩映着的袭一身秋湖兰旗袍的丽人影,总之有点调皮,但终归俊逸的。她们似乎害羞,然却是大方,一路跟着大公路,一同没入遥遥的云际。天上没有风,地上却见林子倾动,一波过去,又一波翻卷而起。此时,车行路上,好似行于夹岸绿波涵澹的长堤,两边不时掀起无声的巨浪。小小车子,行行复行行,犹如坠入一张巨大颤动的绿绸缎面上爬动的小虫子,优渥底绿淹没了它。它隐匿着我。打开车窗,我霎那被扑面而来的绿意、细碎风声与银针细尖一样的阳光围绕,恍然之间仿佛堕落一个光怪陆离、异彩纷呈的神奇世界,有点迷乱,有点难以自持。这样感觉,当然好。人,这一生大凡清醒时候多是苦的,一时间被某桩美妙物事迷惑,好像饮醉了酒,或者忙碌之后的短梦,大概是忘我,有一份不忍觉醒来的酣畅与惬意。这一点子人生之妙处,颇似夜火车上遇着临铺睡着一个曼妙的女子,有点心思,然而是不确的,只间或翻过身来,静静捱一捱,又翻过身睡去了。我已不知道这是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究是叶?是果子?我终于跌坐在树下的垄上去。 好长时间,我没看出这是片何种树木。 我不大去分辩,人生还是糊涂处好。这一样处世的态度,仿如一只蝴蝶迷醉于花枝,究不大去管是桃枝梨枝的;一个秋虫偎依于墙落里,也不大择篱或泥墙的,但凡相遇,便是惊艳。人生安排到此处,此间乐,也便就知足。然而,这世上就有一班人,总好像被意义所裹挟,人生每一步都要去理性,这样的人多长有一幅严肃的脸,不大有高兴时候,哪怕是真遇着了高兴的情事。这,不大好的。雪来了,梅树就去开花,多么自然。我且享受这林子里的风,风中微涩的青气,一时间就觉着自己是个快意人。举目望去,好大一片林子哦,我的目光就如林间跳动的阳光,点亮了这一树那一树的翠绿。 忽然,我才看清,这一枝那一枝低垂着的叶间掩匿的果子,原来是杏。 这是片大杏林!那些杏子,跟小桃子一般大,但绝不是桃子的,多数裂开了口,露出里边的微褐杏核,乍眼望去,像满枝胖娃娃裂开嘴笑呢。这是一个热闹的世界。这满树的小孩子,或顶着绿叶,或攀着细枝,或扭着脖颈,或傲立枝头,或趴下身去,或挤在一起,或远远疏离,有的嘟着嘴角,有的张开口笑,表情各异,满树嬉戏。风,也像是着了淡衫的女子,穿林度叶,时尔浅笑,时尔颦眉,枝前树后,小保姆一样,招呼不停。阳光,宛如雨点一样渗下来。有的明晃晃的,有的浸了墨影,有的削长,有的堕圆,扑闪下来,像高兴的泪,也像一道道门帘。一重一重的,一眼望过去,无穷无尽。这是一座杏黄重城!到底有多大?若垂天之云翼;究竟有多远?一眼望无涯。我沉醉其中,多像一个帝王,来回走走,自鸣得意。这时候,我又一次觉着上天待我不薄。这样奇异的去处,又让我遇着。这一份欣喜,就如失意的男子遇见了美艳女人,修佛者顿悟,眼搁着一滴晶莹的泪,满心里惟有感恩。 倏然梦醒。我仿佛又历经了一场异世的旅行,满心舒适地登上车子。 我向来不习惯期待,因为凡期望皆苦,猝然相遇或者别离,才是人生勾魂处,只是一定要在乎。怨天尤人,多是不服气的别扭与牢骚,于事何补!我望一眼两边的杏林,发动车子,一路前行。——虽然,事后我得知自己此行多走了一百多公里路,然我终是觉着值,不然我何以得知这一处大杏林的地方,名叫菲亚米德! 遇着了,真真切切地行一趟或爱一场,就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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